第8章 報仇不晚
這刀是從麥子田裏鑽出來的,正如同一條毒蛇突然立起來。
在此之前,誰也沒想過出現這一把刀。
就連刀的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站起來的。
可是已經站起來了,而且就正對着任青和他胯下的黃馬。
下一刻,任青大笑起來。
這兩柄刀,一柄雪白,另一柄漆黑,但是他們都是殺人的刀。
任青喜歡殺人的刀。
這人是一個駝背的漢子,而且駝子的臉上明顯要比任青蒼白。
駱三峰並不是比任青更加失意,而是被一個賭徒活生生砍了十九掌。
那十九掌分別打在了駱三峰十九處要穴上,每一掌都是最致命的,都能讓這個駝子再也動彈不了。
不過這個賭徒卻故意要留下來駱三峰的命,他清楚,只有把一個人打到奄奄一息,才是對他說教的真正機會。
人的頭腦是會記住疼痛的,也會記住每一個人的話。
任何人都不想再受傷,因此駱三峰也就必須做出賭徒說的事。
賭徒告訴他三件事:第一件是還清銀子,駱三峰欠了總共三千多兩;第二件事是不許說見過自己,除非駱三峰再見到賭徒;第三件事是再練刀法,直到能有殺了賭徒的把握。
駱三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再見賭徒的時候,但是他知道賭徒不再來找他的麻煩,就算自己不還這筆債。
賭徒根本沒有下死手,他的招數雖然是殺招,但沒掌都不把內力運全,只使出了四成內力。
江湖往往會感激這類人,因為活着才最重要!
而讓別人活着的同時,又能讓他不再犯錯,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可惜這類人太少。
駱三峰雖然受了重傷,但拚盡最後一點內力,仍然是可以拔刀的。
他突然高高躍起,彷彿一群野狼在月下騰空。
緊接着連攻三刀,第一刀殺向任青的臉,第二刀則對準馬臉,第三刀便要砍馬腳。
至少那時的駱三峰是不認識任青的。
但是他在任青的身上聞到了尋死的氣息。
的確沒有向駱三峰尋死,但是任青也已然滿足了,死在一個陌生人手裏。
可是任青並不想承認:駱三峰的刀上沒有力氣,他可不想死在這樣的人手裏。
於是任青臉色忽然低沉下去,轉手抽刀。
駱三峰的刀未到,任青的便已然突刺般襲過來。
兩柄刀都很快,但都不致命。
他們誰也沒有殺對方的理由。
鋼刀同時點在了二人的頭上,不帶有一絲力氣。
駱三峰道:“你是找死?”
任青點頭道:“正是。”
駱三峰道:“那你為什麼要拔刀?”
任青笑道:“因為我不想死在你的刀下。”
駱三峰道:“既然想死,誰的刀不都一樣?一抹脖子,流血五步,慘死哪裏不都是死?”
任青忽然怔住了。
駱三峰又道:“你既然想死在神刀之下,那就說明你不想死。”
的確如此。任青必須承認。如果從一開始他就能打遍劍派,那自然不需要尋死。
任青沉思片刻,突然大喜道:“多謝兄台!在下姓任,叫任青!”
駱三峰方才拚死打出三刀,本就是冒險之舉,眼下十九處要穴發痛,血管里隱約能看見黑色的血。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於是躺倒在麥田裏。
從不笑站起身來。
他已經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話,忍不住誇讚駱三峰。
但是他也聽見了任青的叫喊。任青眼看駱三峰要死,氣血湧上,飛身下馬,蹲在麥田裏。
從不笑知道他們的位置了。
從不笑問道:“他怎麼了?”
任青忙道:“快死了。”
從不笑道:“你讓他說。”
任青急道:“他說不出。”
從不笑道:“身上有傷口嗎?”
任青嘆了口氣,道:“沒有,想來是中了毒。”
從不笑道:“你把他上半身要穴全打一遍。”
任青照做。他現在已經不想死了,但讓他不想死的人就在他面前快死去,何等悲哀。
當任青打完上身的要穴時,還是沒有聽見駱三峰的聲音。
眾人都以為駱三峰死了。
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個受傷的人死在地里。
任青忽然發瘋一般,又把他下身所有要穴通通打了一遍。總共三十六處穴道,眼下全打了一遍。
從不笑道:“想來是經脈破裂,你如果全部打死,那麼真氣更加運行不通。”
任青解開下身的要穴。
從不笑又道:“你把他膻中和中庭兩穴解開,再解開他紫宮穴。”
話到指到,立刻解開三處穴道。
駱三峰依然沒醒過來,至少臉色從未緩和。
從不笑道:“你試試打他印堂穴。”
任青道:“好。”
任青彈出食指,打在駱三峰的印堂穴上,那正是方才二人交手之時,刀尖所指的地方。
駱三峰臉色緩和過來,至少不再慘白如雪了。
從不笑忽然長舒了一口氣。他從來都不笑,因為他覺得笑別人從來都不是一件善事;他也不笑自己,因為一個從小便瞎了的孤兒,沒有笑的理由。
駱三峰忽然動了動,略微能看見眼睛裏的火。任青便繼續給了輸了些內力。
良久良久,駱三峰才醒了過來,能夠說出話了。
任青見他已醒,便要出手解穴。
從不笑開口道:“別去碰他。”
任青一驚,他再看向這個說話竟然不需要看見人的男人,這人他從來沒見過,但是卻覺得親密萬分。
任青道:“我知道了。”
他又問道:“閣下是霍滔的徒弟嗎?”
從不笑道:“正是。”
任青猜對了,眼前這個救了駱三峰的人,就是一個瞎子,而且是瞎子裏的高手:因為他聽得見任青的一舉一動。
駱三峰太息道:“霍滔的弟子...難道是從不笑?”
從不笑道:“為何不是帶道人?”
沒人知道帶道人究竟叫什麼,也沒人清楚他究竟是“帶路人”還是一個姓帶的道人。
自然也不需要知道,因為帶道人就是帶道人。
駱三峰慘笑道:“因為他不會在麥田裏閒遊。”
從不笑問道:“我就一定會嗎?”
其餘二人大笑。
任青又問:“看閣下的後背,想來是駱三峰?”
駱三峰點頭。
駱三峰正色道:“任青,你方才...想要尋死嗎?”
任青承認,苦笑道:“我刀法不精,被逐出師門,的確想過要死。”
駱三峰忽然微笑。可惜從不笑看不見,自然也不知道,笑容不僅僅是來笑話別人的,更是溫暖別人的。
駱三峰道:“你看見我這一身傷了嗎?”
任青點頭,即便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但他已經看見了一個脆弱的人,這足夠說明了。
駱三峰道:“你們也救了我。”
從不笑道:“可就我一人,也很難走出這麥田。”
就此時,青州四煞之末,王凝風才剛剛站到他們一起。
王凝風和現在幾乎毫無區別,只不過年輕了些。
在他身邊的,還有兩個老人,一男一女。
他們推着輪椅車,臉上儘是衰老,以及多年以來的荒廢。
王凝風道:“諸位,諸位。你們知道許東樓在什麼地方?”
任青問道:“你找他?”
王凝風道:“不錯。”
任青又道:“你找他求死?”
王凝風道:“正是。”
他和任青是很像的人,但決不能說他們是一樣的。
任青道:“我曾經也是找他的。”
王凝風道:“他沒有殺了你?”
任青道:“我根本找不到他。”
王凝風道:“你想說...你現在還活着,所以不需要死。”
任青道:“不錯。”
王凝風道:“但你不是我,我必須死。”
任青道:“為什麼?”
王凝風嘆道:“你不想知道的。”
任青堅決要問,便道:“你在死前,就不能告訴一個想知道的人?”
王凝風道:“我不告訴你,你又會怎樣?”
任青笑道:“那我就會先殺了你,不讓你找到許東樓。”
王凝風道:“你一定要知道嗎?”
任青點頭。
王凝風苦笑道:“是綽號‘殭屍’的蔣臣。”蔣臣的名聲不大,可是他的武功瘮人。
他的掌法臭氣熏天,而且只要他出掌,掌風所帶動的一片氣流,都會沾染毒性。
而一旦誰被他的毒掌拍上,那幾乎是死定了。他掌是由先前五毒教的人送他的酒泡出來的,上面自然有毒氣。
任青道:“如果不去,到時候五毒燒身,內臟都會爛掉的。”
王凝風道:“我只有一天了。”
任青突然站起來,道:“那就不去找他!”
王凝風嘆道:“也罷。-”
從不笑道:“我還有一個辦法。”
王凝風卻道:“沒有辦法的。就連蔣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不笑道:“你被毒掌拍在了哪裏?”
王凝風道:“后心。”
從不笑道:“我能不能再拍一次?”
王凝風道:“好。”
全力的一掌。可是這一掌,竟然被躲開了。這可是一個想治病的人。
只見王凝風身後的兩個老人,已然把輪椅車推開,讓王凝風徹底接不到這一掌。
他們不想讓王凝風活下去。王凝風剝奪了這兩個老人的幾乎整個下半生,哪怕王凝風給過他們無數的白銀,也依舊買不回來時間。
不過—下場就是死。
從不笑的速度太快,根本不知道這一對老人竟然會把輪椅車推開。
直直地躺倒下去。
然後便是茫然。
待從不笑真正給王凝風解了毒,他們才埋葬了這對老夫婦,結成了青州四傑,也就是後來的青州四煞。
這對老夫婦只有唯一一個兒子,他們每天都要在青州道見面,然後道別。
可是今天的日落時分,兒子卻始終等不來他們。
他只等了一個時辰,因為他相信王凝風是講信用的。
於是他在青州發瘋般地找,直到在麥田裏看見了一塊墓碑。
他認定就是王凝風做的,因為除了王凝風和兒子,這對老夫婦根本不認識其他人。
而這個昔日這個近乎發瘋的兒子,正是現在的賣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