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飲酒時節
展不平道:“我不殺你說的瞎子。”
白衣人道:“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展不平道:“這就是由我。”
白衣人嘆了口氣,道:“我眼下不為難你,到時候自會有人為難你。”
展不平道:“我不去為難他,他自不願為難我。”
白衣人道:“他們手裏有一柄劍,但凡和他過招,你的刀必斷。”
展不平道:“殺人只需要一招,如果沒有把握,我是絕不顯身的。”
白衣人嘆道:“喝酒,喝酒。”
兩個人又要了兩缸白酒,一人一口,各自仰起脖子,只了咂嘴的功夫,半缸已然進肚子了。
展不平喝罷,忽然問道:“師父,你最近可聽見了一個人嗎?”
白衣人捋捋鬍子,笑道:“你直接問吧!南花莊裏沒有歐陽斷的人。”
展不平道:“他眼下在哪裏?”
白衣人道:“不知道。你要是想找他,先要有必勝的把握。”
展不平道:“我正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白衣人道:“那就不去找他。”
展不平道:“可他會找我!”
他又道:“我知道—你要我殺那青州四煞,不是為別的,只為了那一柄劍!可他也會去!”
白衣人道:“那可難得。記着,他從來不記得你的仇,只記得我的仇;你若能見着他,就是你報
仇的好機會!”
展不平道:“可我若失了手,又怎麼辦。”
白衣人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每天都要大口喝酒么?”
展不平道:“你若不吃,就更要瘦了。”
白衣人笑着喝了口酒,又把酒缸輕輕放下。
白衣人道:“不對。你曾經是有過師伯的。他是個極胖的人,比我當時還要胖兩三倍。”
展不平道:“那又怎樣了?”
白衣人道:“可是他和六大凶人之二的岳靖明交過手,又被他割下來六十多片肉。”
白衣人道:“那時候,我只記得他說過,岳靖明把他當作了練劍的木樁子。每一片肉都如同紙一般薄,活生生刺下來六十三片。”
白衣人道:“你說—這算失手么?”
展不平道:“不算。”
白衣人道:“他心中是沒有把握的,自然不算失手。可是在一個有十足把握的人身上,割下來一百片肉,這算失手么?”
展不平道:“算。”
白衣人道:“正是我了。最後只有我活下來了,他早就死在了岳靖明的劍下。自那之後,我從來不覺得把握算什麼了。”
白衣人又道:“所以失手就更加平常了。”
展不平道:“師父,你曾經是個殺手。”
白衣人強笑道:“有一雙殺過人的手,便能叫作殺手么?”
展不平搖頭,臉色陰沉下去,問道:“是專門替人殺人的殺手,你是嗎?”
白衣人笑道:“是當過的,不過殺手這事情,想來也有幾十年沒做過。”
展不平道:“歐陽斷還活着嗎?”
白衣人道:“還活着。”
展不平又道:“你曾經是六凶人之一嗎?”
白衣人道:“不是。”
展不平道:“那您的師父又是誰?”
白衣人笑道:“是軒轅大俠。”
展不平道:“他是殺手么?”
白衣人道:“這可不知道,但他絕不是個壞人。”
展不平冷笑道:“我和你全不一樣,
我知道師父是殺手,卻根本不知道你叫什麼。”
白衣人道:“我就叫作白衣。”
展不平道:“他們管你叫老白,也是因為這個。”
白衣人道:“正是因為這個。”
最後一口酒。
依然是春天,只不過剛剛過了嚴寒,人人都不覺得暖和。
那個少年早在昨天夜裏就動身出發了,一襲青衣,配上一柄青黑色的刀,沒人能在玄青色的傍晚看清這個人。這刀是他師父辟邪用的刀,卻也的確鋒利。
另一個人是一個比他還要冷血的人,他早已出發了。
青州四煞並不是他想殺的人,他絕不會做沒必要的事情,也不會做沒把握的事。
他算準了還有一個人要來—一個無刀劍客,他是江湖上少有的深藏不露之人,就到現在而言,他的真正功夫幾乎沒有人清楚。
他手上無刀,用的卻是劍法。
他的手裏也沒有劍,這是要從別人手裏奪劍的。
他就算有了刀,用的仍然是劍法!
他就算拿到了劍,也絕不會用它!
無刀劍客姓杜,卻從來不知道他的名。江湖上曾經有人給過他綽號,但無一例外,都慘死街頭,任憑誰也看不出來,這種毫無徵兆的死法!
江湖中人都管他叫杜無刀,就是因為他的劍法不需要兵刃,哪怕是多出一柄劍來,他也絕對不用。
劍是累贅,如果一個人能這樣用劍,一定是個極高明的人。
歐陽斷知道,就算杜無刀不需要任何一柄劍,他也一定會去找青州四煞的。
而歐陽斷本人,早已有了殺他的把握—這世上還沒有一個人敢有殺了杜無刀的把握。他們根本不清楚杜無刀的武功。
歐陽斷相信自己的刀,他見過許多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人,可卻一一敗在自己刀下。
但要是反過來,一個人若是連天下無敵也不敢稱,那便更是廢物了。因此歐陽斷也絕不會和那些人決戰。
歐陽斷就是這樣的人,他雖說只在六凶人中排第五,但他的手段已經極其狠毒,能讓人在兩種位置是抉擇,而且無論選哪一邊,都不會輕易被放過。
青州四煞居然挺過了一天,他們也有這個本事。山東除了泰山派的好手和黃沙幫的高手之外,沒人能制住他們。
可是這兩個幫派的人,恰恰不敢動他們。因為他們手中的那柄劍!
外邊進來的人,如果想在一天之內趕到山東,本就有些困難;青州四煞飄忽不定,眼下也已不知到了哪裏,高手們要想找到,自然就更難了。
不過—一個人,尤其是四個人,是絕對藏不住的。
只要想找,無論在哪裏,都絕對找得到。
一個在密閉房子裏的人,就連三天都活不下去,便會徹底瘋掉。
秦縣。
這已經在SD省的邊緣了。
春天不一定是溫暖的,更多情況是不定的天氣。這日子更有不少小販出來賣酒,即便是在這條狂沙飛揚的土道上。
他的酒依然沒有渾濁,看不見半顆沙粒,反倒是愈發的清澈。
賣酒的人只賣酒,而且是最烈的酒。他給人喝酒,向來沒有酒菜,也無需要酒菜。
老人站在路邊,面前是一輛木車,上面架滿了酒碗和酒壺,自己腳旁邊也有七大缸酒。他清楚,一旦自己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於是他要一直站着,抵禦最後的寒冷。
一個盼着春天的將凍死之人,一定也是最恨春天的人。
歐陽斷最喜歡喝酒,更喜歡賣酒的人的滄桑。他站到木車前,獨自立在土道上。
他並不是來喝酒的,但是這口酒他一定要喝上。喝酒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更重要的,是等待四個要死的人。
歐陽斷在等待那四個人的時候,無疑也是在讓那四個人等待歐陽斷。
青州四煞一定做好了準備,無論是對付歐陽斷還是無刀劍客,亦或是展木棠本人,他們都會像一個人一樣。
歐陽斷一手拿過酒碗,笑道:“老頭兒,在這裏可招不到酒客。”
他既然拿過了酒碗,便一定坐在木車前的長凳子上,邊喝酒邊說話。雖然是六大凶人之一,可也沒有隨意殺人的必要。
歐陽斷覺得這裏不止他們兩個人,可是他看不見人影,遠處也不會有人影。
賣酒人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縣裏沒人買我的酒。”
歐陽斷冷笑道:“那一定是你的酒不好喝,或是酒菜不夠。”歐陽斷當過廚子,知道酒菜的重要。
心思不在酒上,可是也不在其他人身上。這裏幾乎看不到別人,也看不到青州四煞。
難道說—趙通明的武功被黃狂人散盡了?
這不可能,趙通明既然能活下來,就說明他還有本事。
卻遲遲不見人。
巳時已到,本應該是殺人的時候。
歐陽斷抓狂了,他就算自己被殺,也不願意看見這樣的情景。
除了那個老人之外,看不見別的東西。哪怕樹影—樹上還沒長出葉子,僅有枯枝的影子。
還有一樣東西是他所討厭的—沙子。這裏的沙土格外多,但凡起風時,必然會讓他眼裏含淚。
賣酒人問道:“你怎麼啦?這酒可烈得很吧...”
歐陽斷揉了揉眼睛,-冷冷道:“這酒喝着只像白水。我也嘗不出來有何等辛辣。”
賣酒人太息道:“這裏本是個安穩地方的。”
歐陽斷道:“沒有人住的地方,一直都是最安穩的地方。”他害怕這時候來了人,和他搶奪土道的地盤,故意壓了壓刀柄。
拔刀是所有招數里最簡單的,但同時也是最難的。這一招需要極快的速度出手,而且絕不能有遲疑。
賣酒人看得出來,眼前這個面色如土,身材枯瘦的漢子,是一個殺手。
歐陽斷的眼睛裏總是沒有光的,如果有光,那就有人會被他殺死。
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眼睛是沒有光的!
因為一旦有人盯住他的眼睛,他便會殺了這個人。
而殺人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是有光的。
歐陽斷的眼睛比任何人都要靈敏。他曾經連續十幾年,在黑夜中起身,不出任何聲響,在空中切人肉。
如果放在案板上,一定會讓街邊的餓狗,或者是路過的人產生懷疑。
他們這家店,只要是帶餡的麵食,都由歐陽斷來剁餡。
而且是在深夜剁肉餡。
肉則是酒客們的肉。
掌柜的要求歐陽斷不出聲響,這讓他練成了一套無比精湛的刀法,和一雙靈敏如電的眼睛,以及他殺人不眨眼的心。
賣酒人卻並不慌張,反而有些喜歡眼前這個凶人。
他承認歐陽斷說的這一點,如果世上沒有人,那麼這條路或許都不會有,更沒有風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