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奇香(3)

長安奇香(3)

八百通暮鼓,讓坊市的燈火驟歇,天地相合,歸於黑暗。

但若仔細看去,頭頂仍有幾點星光,坊內亦余孤燈幾盞。星光與燈火,隱隱勾勒出長安城的輪廓。

在星與燈照不到的角落,宵征換上漆黑的夜行衣,輕盈翻上飛花閣的高牆,動作甚至比翻越不良人官署高牆時更瀟洒幾分。

鋪子裏的夥計、師傅,早就走得乾乾淨淨,兩個武侯衛守着大門犯困,曾經名門貴女婦雲集的香粉鋪子如今已變得冷寂陰森。

待確認院內無人,宵征方才轉頭髮出暗號,甘棠踩着碎步,靈巧的攀上房頂,藉著樹枝的遮掩,默默地觀察院內的動靜。

一旁宵征悻悻收手,等到甘棠點頭,又如一朵黑雲般,飄至調香室門前。

推門而入,室內還是如今晨一般無二,王掌柜的屍身已被京兆尹的人拉回府衙,供仵作解剖,只餘地面淡淡的血跡,還在訴說著孤魂未盡的怨念。

宵征環視一圈,一屁股坐在角落裏的軟凳上,光明正大的偷懶。甘棠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上下查探,投入到案件的偵破之中。

一品香的陶掌柜和三花閣的王掌柜都是死於調香室正中,兇器由背部刺入,由上自下穿透胸口,血跡相比正常的直刺,噴射的範圍更小。

但兩間調香室都沒有天窗和可供棲身的房梁,兇手自不可能從高處躍下殺人。

而兩位死者都身形頗高,其中王掌柜更是少見的身形超過九尺,若說兇手是仗着身高,持劍從上至下刺入,那京兆府除非是一群酒囊飯袋,否者也不至於找不到絲毫線索。

“除非......他當時是跪着的。”

甘棠蹲在血跡前,腦海中模擬着案發時的畫面:王掌柜跪在調香室的木桌前,兇手不知如何繞到了他的身後,一劍刺入。王掌柜為求生路,開始劇烈掙扎,額頭撞在桌沿上,留下那一道烏青。

“但他為何要跪着,是在求饒嗎?還有這些香粉......”

甘棠看着腳下所剩不多的淡紅色粉末。

京兆府的人今天把全長安城的香粉鋪子都跑遍了,可還是沒有找到香粉的來源,氣得柳起之大罵巡吏無能。聽說明日便會下令懸賞,全城老幼婦孺,只要能認出香粉來源者,賞銀一百兩。

且不管懸賞是否會有效,二人此刻也沒有更多辦法,頗為鬱悶地退出房間。院內晚風習習,吹去滿身香塵,粉塵隨風入鼻,惹得宵征打了個噴嚏。

聲音極輕,卻引出了奇怪的響動。

“砰!”

宵征腳步一蹬,腰間抽出一支短棍破窗而入,其人卻繞過窗戶,一腳踹開大門,直取屋內黑影。

一聲嬌喝,那屋內的女子與宵征對了一掌,欲借勢從打開的窗戶逃出。甘棠恰好趕到,手中油紙傘一撐,漫天星光便暗了下來,窗口已被封死。

女子轉身欲另尋出路,宵征的短棍剛好停在距她眉心三寸處,令她不敢動彈。

而一點寒芒比短棍更快,已架在宵征的脖頸上,劃出淺淺血痕。

甘棠收傘進屋,正好看到這一幅詭異、平衡的畫面。

她舉起大傘,正要說些什麼,就聽見那女子說到:“我們......不是壞人,也不是來查案的,大家一起收手可好?”

感受到冰寒的劍鋒稍稍退卻,宵征點頭,與劍客一同收回武器,然後迅速擋在甘棠身前,沉聲問到:“你們是誰?”

卻聽那劍客到:“不良人?”

被點破身份,

宵征和甘棠心中一沉。他們現在可是一身夜行衣,這人是如何識得?

“氣機、猜測。”

劍客似乎猜到他們的想法,主動解釋。但氣機這等玄之又玄的東西,也能拿來判斷身份嗎?

二人覺得不可思議,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們原來是不良人!嚇我一跳,還以為是王掌柜的仇家又殺回來了。”

那女子見宵征二人沒有反駁,開始辯解起來:“兩位大人,我可不是兇手,我只是來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與案子可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自己的東西?”

“喏,就是這個!我預定的香料。”

女子從腳下搬出一個包裹,四四方方,封得十分嚴實,包裹上還墜着一根連有木牌的繩子,木牌上寫着“雲間坊彩霞街樓小宛”九個小字。

“看吧,這上面還有我的名字。”

樓小宛指了指木牌,又指了指自己。

“這裏面是什麼香料?打開看看。”

作為不良人,宵征自不可能輕易放過這個可疑的女人。樓小宛雖不情願,也還是一邊嘟嘟囔囔,一邊蹲下去解開裝香料的包裹。

“你們不去查暗香小築的香粉,卻要來查我的香料,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暗香小築?你說調香室地上的香粉是暗香小築的?”

甘棠敏銳的抓住這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暗香小築的紅拂夜奔嘛,隔着老遠就聞到了!”

宵征與甘棠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喜色。只是這暗香小築並不是什麼出名的香粉鋪子,二人不能馬上前往查探。

“你知道暗香小築怎麼走嗎?”

甘棠自是不願等到天明,直接向樓小宛問路。

樓小宛也是機靈,一下就明白自己向這兩個不良人透露了關鍵線索,莞爾一笑,拍拍挺拔胸脯說:“好說,二位大人若不追究我今日之事,小女子自然願意帶你們去暗香小築。”

宵征看了看樓小宛身後的劍客,又看了看早已迫不及待的甘棠,點點頭認可。

“好勒!聞不句你把香料拿回去,我陪兩位不良人走一趟。”

“很快回來。”

劍客低語半句,瀟洒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

宵禁后的長街上孤燈盞盞,根本無法照亮整條街道,每盞燈之間,都有着或長或短的黑暗。

宵征等人藉著這段黑暗躲避着偶爾巡街路過的武侯衛,再走到雲間坊的邊緣,拐過幾條巷子,才找到樓小宛口中的暗香小築,三人一路飛檐走壁,竟有一種輕車熟路的感覺。

他們此時正趴在暗香小筑後院的一叢雜草中,直勾勾的盯着一間小屋,想來便是暗香小築的調香室了。

暗香小築不如三花閣和一品香來得氣派寬闊,但後院假山水榭自成一派,倒也有些格調。只是調香室竟小得可憐,只有側面留有一扇小窗,通過其中透出的隱隱燭光,才證明此刻調香室中還有人在!

到底是誰會深夜留在調香室?

“我去看看。”

宵征當先一步飛入院內,繞到調香室側方的窗邊,蹲在牆角聽了一陣。屋裏很安靜,若不是偶爾有瓷瓶碰撞的聲響,他還以為是哪個粗心的夥計忘記了吹燈。

聽了半晌,宵征小心翼翼地站起,貓着腰,透過窗棱的縫隙看進去。暗香小築調香室雖小,但五臟俱全,高櫃長桌,佈置竟與三花閣、一品香有些相似。

正中的長桌上點着一盞如豆小燈,一個微胖的身影埋首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忙碌。確認屋內沒有其他人,宵徵才小心折返,將屋內情形說與甘棠和樓小宛二人。

“從描述的身形來看,應該是暗香閣的李掌柜沒錯了。只是,為什麼他現在還在調香室?”

對暗香小築更為熟悉的樓小宛說到。

“雲間坊香粉鋪子的掌柜死了兩個,這個李掌柜居然還敢半夜研究香粉。要麼他膽大無比,要麼...他知道些內情。”

甘棠低頭分析,又看看調香室,沉着臉說:“只可惜不能進去查探一番,否則......”

“這個簡單!”

宵征神秘一笑,湊過頭嘀嘀咕咕起自己的計劃。

......

“柑橘粉、天蠶汁、蘭心草粉......奇怪奇怪,這些東西怎麼能混合在一起使用?”

李掌柜伸伸腰,用手按摩着發酸的脖子。他從今早便待在這個調香室里再沒有出去過,但還是沒能研究出那個神秘香粉的配方。

正要休息一下,一顆石子忽然從小窗縫隙中打入室內,正好敲在李掌柜眼前的香粉罐子上。

“誰!”

李掌柜急匆匆跑出,院內一片安靜。但他很快感到一陣發冷。

窗口正對的牆上,被人用泥土歪歪斜斜的寫着幾個大字。

“一品香、三花閣,接下來就是你了。”

李掌柜慢慢走近,看着那些字跡,心裏開始戰慄起來,口中喃喃:“不、不、不、不是的,他們是咎由自取,他們是自找的,我.......我可不是。”

他慌慌張張的左右環顧,發瘋似的跪在地上,抓起腳下的泥土抹黑了字跡,隨即又叫來另一側廂房裏值夜的夥計,一起清理早變作一團污跡的牆面。

在店鋪外的陰暗處,甘棠與樓小宛站在一起,伸長脖子看着暗香閣的高牆。潛入調香室成功的宵征輕飄飄的翻牆而出,前腳剛一落地,身形一頓,低聲警告到:“快走。”

甘棠與樓小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跟着宵征越走越快。

樓小宛雖然不太明白,也不敢四處打量,但憑着跟聞不句常年闖蕩的經驗,也明白了一二,指揮着宵征穿街入巷。

甘棠緊了緊手中的傘柄,沉默的跟在最後。不知不覺間,三人從慢走變成了疾馳,飛快的通過一個又一個街口。但古怪的氣氛還是環繞着他們,彷彿身後追着一隻只惡鬼。

疾行了好一陣,彩霞街就要到了,宵征卻猛地拉住前頭的樓小宛,也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前方是一條漆黑無燈的窄巷子,是前方彩霞街最近的路。但他們卻不敢再前進一步。

突然,宵征將樓小宛向身後一拉,自己一步邁入無燈無火的巷子,消失在黑暗裏,武器的交擊聲隨即傳來。

有人埋伏!

甘棠正要跟上支援,耳後卻陣陣破風。她敏銳地反身撐傘,三枚蝕骨釘被碩大的傘頁隔開,釘入兩側的坊牆內。

蝕骨釘是極為陰毒的暗器,專破人要害。而這把看似尋常的油紙傘,竟能在擊飛蝕骨釘的同時完好無損,也是令人稱奇。

甘棠與樓小宛背對背相靠,站在十字街頭交匯的光亮中,街角這盞燈火也不甚明亮,但相比起左右兩條似乎要把人吞噬的黑暗巷子,倒也足夠。

宵征沖入的巷子后,只能聽見一陣陣武器相擊的聲響,其間黑影如流水涌動,根本無從辨別誰是誰。

也許是感受到身後兩女還在面對危險,宵征手中的短棍舞得更加凌厲,雖不是自己最為擅長的武器,但招招行險之下,也逼得殺手漸漸招架不住。

不對!

宵征心中一突,短棍擊打到了空出。忽然從亮處進入黑暗的不適,還是讓他被抓到了破綻。

殺手躲過短棍后的這一刀來得極快,似無聲中劈下一道黑色雷電。宵征別無他法,一道殘影,手中的一根短棍被當做暗器擲出,直奔殺手面門!

同時大喝一聲:

“走!”

僅持一根短棍,突入殺手懷中,他只能用搏命的方式,以傷換傷來破解這一刀,拖住這一個殺手。

聽到宵征的喊聲,甘棠不再耽擱,傘頁飛速旋轉起來,將無聲飛來的蝕骨釘不斷擊飛,然後藉此威勢,一步一步走向躲在暗處的殺手。

樓小宛有些無助的站在街中間,她武功低微,不敢去相助宵征,只能大喊起來,希望引來巡街的武侯衛,但剛剛小心躲避的武侯衛,現在卻遲遲不見蹤影。

她有些絕望的左右盼顧,眼角的漆黑陰影卻忽然動了!

還有第三名殺手!他竟一直躲在街角店鋪的巨大匾額后,直到到樓小宛獨自一人時,才如巨鳥一般飛躍到街心,長刀索命!

殺手飛躍帶起一陣風沙,刀勢極快落下,樓小宛甚至能感受到刀鋒的冰冷!

就在她即將絕望之際,一根短棍從仍舊黑暗的巷子裏激射而來,正正打在殺手的刀口!

宵征放棄了他最後的武器,只為了救下初次見面的樓小宛!

但飛出的終究只是短棍,宵征依舊被窄巷裏的殺手拖住。一根短棍又怎麼可能改變樓小宛必死的局面呢?

殺手一刀劈飛短棍,再次躍起,長刀又掀起狂風。

但,風在剎那間就停止了。

黑暗被撕開裂縫,空中的鳥兒折翼墜落,一把利劍橫貫長街!

那是聞不句的劍。

一劍便斬了飛躍在半空的殺手,一劍便讓樓小宛懸着的心放了下來。

宵征聽到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心裏一慌,手上便慢了三分,殺手長刀上撩,正要將他開膛破肚,卻忽然不得寸進。

因為長劍已刺入他的眉心。

兩劍!聞不句便已誅殺兩名神秘殺手!

而後如疾風般回撤到十字街口,抬手一揮,甘棠只覺一陣風從耳邊吹過,對面的殺手便沒了聲響。

低頭再看,一截斷臂靜靜躺在地上。

殺手竟被逼到斷臂求生!

見到殺手逃走,聞不句也不去追,收劍入鞘守在樓小宛身邊,冰冷的眼眸盯着殺手逃跑的方向,一字一字地說出一個名字。

“往、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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