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一百四十一 - 芭蕾舞者楊智懷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一百四十一號客人。
一位芭蕾舞演員穿着表演時的天鵝裙,墊着腳尖,輕巧地走進來。她的身形纖細,雙腿肌肉線條清晰,脖頸上有一道紫色的淤痕,臉上還畫著演出妝容。
“請問,請問這裏是,這裏是……”芭蕾舞演員拿起手中的一張小紙條,眯着眼睛讀,“這裏是執筆的事務所嗎?”
“是的,請問你是?”
“是,是孟婆讓我來的。”
“這樣啊,那請坐吧。”
芭蕾舞演員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向後坐在木椅上,看起來很拘謹。
“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楊智懷,你叫我小楊就可以了。”
我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你今日找我來有什麼事呢?”
“我剛剛來到這裏,還不是很熟悉。孟婆說可以找你,你會幫我。”
“要幫你什麼?”
“我是死了嗎,大人?”
“是的,你的肉身已經消亡,靈魂現在在地獄中。”
“在地獄中,在地獄中……我下地獄了!”
“準確的來說,是你的靈魂在死後來到了地獄這個維度里。”
“我一生什麼壞事都沒做,怎麼,怎麼會下地獄呢!”
“反正你現在已經在地獄中了,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已經死了……什麼都沒有意義了……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楊智懷突然哭了起來,她雙手緊緊捂着臉,肩膀上下抽動。很快從抽泣變成了大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演出妝容也花了,滿臉都是糊掉的黑色眼線。我給她倒上了一杯茶,置於木桌上,又放了一塊方帕。
“什麼沒有意義了?”我問。
“演出……我愛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拿下來的角色……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會沒有意義了?”
“你傻嗎!地獄裏怎麼會有芭蕾舞劇演出!”
“你之前為什麼選擇跳舞?”
“為什麼選擇跳舞?”楊智懷拿着方帕抹眼淚,方帕立刻變成了黑色,“小時候被藝術學院選走了,身材好,有天賦,就一直跳。跳了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拿到這個角色,真的……你都不知道我為了這個角色付出了什麼!”
“如果你願意具體說說的話,我願意聽。”
“你為什麼要聽!”
“這是我的工作,聽靈魂們的生前事,然後把它們記下來。孟婆之前沒有告訴你嗎?”
“我以為你是個指路的。”
“這樣啊,其實我是個文官,並不是地獄嚮導。本人也不喜歡外出,還是個路盲。在地獄許久了,也沒有熟悉到哪裏去,實在是抱歉,指路這方面實在是幫不上忙了。”
“地獄為什麼需要你這樣的工作?”
“你覺得呢?”
“可能是地獄閑人多,所以閑雜官職也多吧。”楊智懷不哭了,她的語氣變得刻薄起來。
“什麼樣的官職算是閑雜官職呢?”
“沒有什麼實際用處的啊,不知道你這個官職有什麼用處。寫下故事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變成錢,鬼怪的故事也沒有人看。故事的存在不就是為了讓人們看到嗎?你現在做的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生前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刻吧。”
“什麼?”
“一個芭蕾舞者的成長經歷一定是相當痛苦的,開胯,一字馬,
殘酷的基本功訓練和淘汰機制。等到成為職業演員之後,還要忍受行業規則的不公和一些噁心的人際遊戲。你感受到過這樣的時刻吧?曾經所遭受過的苦難是沒有意義的,忍受了那麼久卻得不到任何褒獎。
放眼望去,和自己相似的舞蹈演員比比皆是,可替代性太大了,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玩那些人際遊戲嗎?還是繼續熬着,希望有一天就能熬出來了?”
“你沒有權利評價我!”
“我在猜測,就像你猜測我的工作性質一樣。”
“我知道你們這種不是人的東西都會讀心術,很可怕的。”
“我曾經也是人,你曾經也是人。如果我會的話,你應該也會才是。”
“你不可能是人,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能會來地獄裏當官?腦袋被門夾了吧!有什麼想不開的!”
“說說你吧,你是怎麼死的?”
“勒死的,這還用問嗎?”楊智懷抬起下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瘀痕。
“怎麼會被勒死?”
“像你說的,我去玩了噁心的遊戲。”
“你願意具體說說嗎?”
“都是些男男女女的破事,有什麼好說的。”
“你如果覺得不想說,也可以,我尊重你。”
“我不說的話,你的工作不就無法完成了嗎?”
“接受客人的拒絕和故事的不完整性,也是這份工作很大一部分。凡事不是都能隨我心意的,不是嗎?”
“你都不會爭取一下嗎?”
“那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願意說的話,可以說。不願意說的話,那麼今天的會面就到此結束了。之後的一切都祝你愉快。”
楊智懷看着我,她臉上的妝容已經被眼淚和手帕擦掉了大半,還有一些黑色的痕迹留在臉上。她皺着眉頭,咬着下嘴唇。
“我是被勒死的,但是多半會被偽裝成自殺。”
“發生了什麼?”
“我……我為了得到一個角色,和舞編髮生了關係……舞編把那個角色給我了,但我覺得不舒服,我那個時候喝醉了,怎麼想怎麼都覺得噁心。我覺得是舞編趁我喝醉的時候對我做了這種事情,就威脅他說,以後他編排的所有劇中的女主,都要給我留位置。”
“然後呢?”
“舞編答應了,但是我還想要更多……舞編有老婆和一個女兒,我就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老婆……”
“然後呢?”
“我覺得一定是舞編找的人,我在劇場排練完,回家路上被人勒死的……”
“之後你就到地獄中來了?”
“對……我就到了一片都是紅色的花的地方。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說自己是孟婆。她遞給我一束花,和我說這束花里藏有着我所有的罪惡,問我要不要拿走它。
我不敢……甚至都不敢碰那朵花……就把它留在了那裏。
孟婆接下來就讓我來找你了。”
“在離開這裏之後,你還是需要把那朵花拿回來的。”
“為什麼!”
“那是屬於你生前的最後一樣東西,如果你不接受那朵花,不放下那朵花中的一些事情,你很難再次投胎。”
“但是我不想!我也不想放下!我都不想死!我是被人謀殺的,難道不無辜嗎!”
“這不是我能夠評判的事情,我只想告訴你那朵花對你的重要性。”
“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不幸!”
楊智懷又開始大哭,已經被染成灰黑色的手帕被她攥在手裏,幾乎能擰出水。
“的確,挺不幸的。”我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加柔和,但實際上,卻聽起來相當敷衍。
“我要在地獄裏呆多久?”
“你去拿花的時候,可以去問問孟婆。”
“那一定要去拿花了。”
“嗯。”
“你覺得我很煩嗎?”
“有點,尤其是質問我工作的時候,很煩。”
“對不起,我該走了。”
“其它時候我並不心煩,傾訴總比質問要好,後者的攻擊性太強了。”
“這樣嗎?”
“去吧,歡迎你來到這個新的世界。”
楊智懷起身,還把手帕攥在手裏:“再見,我,我去拿花了。”
我點了點頭,沒再回應。芭蕾舞者不甘地吸着鼻子,像一朵花瓣已經焦黃的白色茉莉,散發著萎靡又遺憾的味道,離開了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