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繩結
凌都午夜凌晨。
上官雨曦獨自一人留在安寂的學院寢室里,靠坐在落地窗開敞的陽台前,凝望窗外那片算不上明凈的夜色。
城市的夜晚似乎總是如此,在這片被人類建造的鋼鐵叢林所圈圍的天空裏,人造的光色常會打印在夜空中消抹掉星空原本的顏色和模樣,所以在越是繁華熱鬧的城市裏就越是難以看到純粹明凈的夜空。
偶爾雨曦會覺得,這樣處於城市之上的天空好像時間過得長久了,就會慢慢染印出宛若機器般運轉的人類社會那般枯燥而又焦慮的味道,所以在這樣被條框所圈鎖生活的地方凝望天空其實很難讓人平靜下來。
不過即使如此,在思考什麼的時候望着一些東西冥想仍舊是她的習慣,就好像過去她曾喜歡凝望那扇窗一樣,她如今也需要尋找一些能夠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事物。
這大概是令人很多人都會感到很意外的一點,那就是雨曦這樣在外人眼裏看來似乎就是平靜與安寧代言詞般的女孩,其實很多時候心底都並不如她那雙溫柔如水看不出波瀾的眸子一般真正感到安寧。
對於對大部分事物都很敏感的雨曦而言,能夠讓她覺得安心的事物其實並不算多,所以此時此刻凝望天空靜心下來的效果也略微有些差強人意。
不過好在今夜算是個安靜的夜晚,至少寢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夏螢茜今晚並沒有回到寢室里來,對方或許是受到了什麼特殊任務的通訊留在了外面,又或者只是單純的突發奇想對什麼人或事產生了興趣打算在外瘋上一整夜。
這對現在的雨曦來說是好事,因為這樣安靜的環境讓她稍微覺得舒心了些許,但也並無法徹底抹平她心中惆悵的情緒。
她也收到了幾天後那場定位於奧里沃的任務通告。
或者說,她收到了一份關於那場任務的警告。
一份名單上本沒有她的名字的任務,卻仍舊向她發來了任務通告,可任務內容卻是警告她不要在任務期間前往奧里沃,不然會受到總部的違約審判和處罰。
雨曦初看到這樣一條通告的時候,有些感到意外,卻又有些覺得可笑。
畢竟這樣的警告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不過事實上她也是知曉高層內部的矛盾的,就如同對待司徒夜深的態度總部高層兩極分化一樣,對待她這種身上也有麻煩的特殊之處的人,他們自然也有分歧。
有人不希望她返回龍族的領地涉獵龍族的事物,就有人希望她能夠回去重新接管有關龍族一切。
而她真正的“負責人”陳修澤,就是後者。
陳修澤希望她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那就是如此她就能成為他手中對付司徒夜深更有力的籌碼。
又諷刺又可笑,她是陳修澤一手推到司徒夜深身邊的女孩,陳修澤希望她能成為他最為信任親近之人,而這一切安排的目的,卻不過只是為了能夠在關鍵的時候,讓她在他的背後揮下幾年前在那所地下室驗室里未能揮出的刀。
其實他的那些算盤很多人都知道,包括總部中本是支持留下司徒夜深的其他高層,可是卻從來沒有人阻止過她靠近夜深,似乎所有人都默許陳修澤的這種打算。
所謂不希望抹除他的一派,其實也樂於見到有存在能夠成為控制他的軟肋,他們也並不在意他如果真正被背叛會落至什麼樣的下場。
這是一種制衡,也是一種縱容,對他們而言司徒夜深即使存在的意義也不過是成為能用的武器,而如果武器在將要調轉朝向時能夠被什麼東西粉碎,那無疑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所以在總部里,其實沒有真正希望司徒夜深這個“人”活下去的人。
每每想到這點,雨曦就會為夜深覺得無比可悲,而令她感到更為可悲的,卻是夜深本身即使明知這一點,也仍舊和總部維持着現在的關係。
面對自己也是如此。
想到這裏她心裏忽而感到一陣刺痛,接着她垂眼帶着無奈的笑意輕笑出了聲,像是在嘲諷自己的可笑。
她又回想起昨日下午和夜深的那場談話,回想起最後她離開之際他的眼神。
她又不由得在心裏感慨,他們待在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年,司徒夜深卻好像一點也沒變,即使不需要言語,她也好像能夠從他的每一個表情和眼神看出他在想什麼。
而她也不知這些到底是因為她一直待在他的身邊太清楚他的每一個習慣,還是她早已記住了他的每一個改變。
但是有些改變對他而言真的是好事嗎?她答不上來,這個問題就像她看到他因自己而產生的動搖時,心裏湧出來的複雜情緒那般無解。
如果是最初的夜深,她或許是真的無法走近他的身邊的。而她自己也是如此,她絕對無法會像如今這樣重視他的存在。
但是時間過得太久,他們陪伴了對方太過漫長的年歲,好像不知不覺都改變了對方。
雨曦在那場談話里並未說任何謊話,她一直貪戀現狀,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能夠像司徒夜深那般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從過去到現在,曾有那麼多人告訴過她,司徒夜深是一個怎樣威脅可怖的怪物,最後會為所有人帶來悲劇,這樣的話她好像從不同的人嘴裏聽了無數遍,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將那些話當成可聽的勸言。
因為他們口中的怪物才是她心底最想相信依靠的對象。
其實在風王洞穴所在的那片海底,她在重傷之後還有部分意識時睜開過眼,在那時她模糊的視野里曾見到過古王索托爾斯從濃密的高溫白煙里出現的景象,那時那隻和特頓瑞斯一樣可怖的巨大猩紅色眸子曾望向過她,她也曾看清被所有人稱作“怪物”的面容。
可是她卻覺得那一切並不可怕。
因為她似乎從那隻猩紅色的瞳眸里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少年的影子,在她眼裏那並非草菅人命的怪物和古王,而是她最熟悉的他。
她並不在乎司徒夜深到底是什麼存在,有人希望他成為人類,有人希望他成為怪物,而這些其實對她而言都不重要,因為夜深對她而言只是夜深,他也只要是他自己就好。
只是不管何時她回憶起他的那般模樣,心中都會止不住的泛起苦澀,因為這樣的特殊,想要他身體裏的東西和他性命的人千千萬萬,縱使他再能獨自一人抵擋那些足以將他包裹的惡意,他也終會疲憊。
不管別人口中的他是何種模樣,在雨曦的眼裏,他都只是一個與他們一樣,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
“只是可惜我並不能成為你的浮木。”
雨曦又回想起他的模樣忽而輕聲自言自語,垂眼凝望着自己的掌心沉默了一會,接着忽而站起來了身來。
她慢慢邁步走到了自己的床頭,從自己的枕邊抽出了自己那把總會帶在身邊的銀灰色手槍,她握着那把手槍又一度在床邊面朝陽台坐下,手指輕輕摩挲着槍柄冰涼的表面,又一次輕笑着開了口喃喃自語。
“要是最開始和你相遇的不是我就好了。”
“如果你能夠遇到一個更陽光自由,沒有背負那麼多沉重枷鎖的女孩陪在你身邊,是否一切都會和如今不一樣呢?”
“那樣的女孩會更讓你安心吧?那樣的人或許也可以把光帶給你。和我這種傢伙不同,要是你能和那樣的人相遇,一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好。”
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自己並不是那種能夠照亮夜深人生的人,其實更多時候反倒是她追着他的步子在慢慢走下去。
可如果司徒夜深的命運和前路是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暗,倘若他永遠遇不到能夠照亮他的人,他又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呢?
雨曦握着自己手中的手槍將其輕輕翻轉,感受着那把曾是夜深與她一同研究改裝的冰涼武器握於手中的分量。
但事實上就算司徒夜深會一直行走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裏,又無論他走向什麼樣的結局,其實她都是願意一直走在他身後陪他一同走下去的。
她曾那麼想過。
不過如今這樣的想法卻在兩人的關係被挑明之後卻顯得有些無力又可笑。
“或許事到如今我早已沒有資格抱着這樣的想法了吧?也許其實現在的我們其中有一人離去更好。”她望着手中的銀槍輕聲發問,“你是否又是這麼覺得的呢?夜深。”
“雖然我一直貪戀現狀,但是我也明白被虛假平和粉飾的夢境破碎的一日終會來臨。”
“所以我們終將會做出選擇和改變,而現在或許就是我們改變現狀的最好時機。”
雨曦自言自語到如此又悄然停頓,握着手裏那把即使在這樣暖氣充盈的房間中也仍舊無法捂熱的冰涼槍柄,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眸里浮現起了那番她平日裏總會用作面具的虛假溫柔笑意。
“那麼那麼久啊...當一個人陪伴你的歲月足夠長久,你們的生命就好像早已被系在了一起,早就已經成為了對方的一部分。”
“如果解開這樣羈絆的繩結,又會讓雙方變成何種模樣呢?”
雨曦又一度輕聲說著這樣的話,將那把銀槍放回了原處,重新打開了放在床頭柜上被她關上了機的手機,目光垂落到了屏幕的標註日期之上。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很快就能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