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赴思凡誤
“宮主,宵仙閣昨夜張了告示,從此閉門謝客,此外並無其他。”
江賦臨聞言,且笑道:“這便是他,總愛搞些名堂,又由人去捉摸。終歸是會回來的,這可是玉山澤留下來的東西,如今不過因董家千金一事,坊間裏傳了他害人的名聲,可過了時候,那些流言蜚語也不剩下什麼了,誰又還記。”
“今日蕭無聞命人傳了話來,道是……宮主心打的算盤,他早已聽了響,近來別有事去,從今一切往來不必。”
那着花青一色的手下敘說一通,卻不見身前的人有應,相反添了一室靜謐,不由屏息,悄然抬眸看去,只見宮主正翻閱着手中的一頁書,全然熟視無睹的模樣,換了方時興味。
“宮主可是要找些什麼,交給手下去辦便妥。”
“當初與蕭無聞聯手對付玉瀲卿一番,無非是想從他那得到解藥,想來為能與玉瀲卿成一則相識。如今信守承諾,解藥在付,這蕭無聞卻作無事之人般,前塵往事一走皆了,不知為何,心下總諳不快。”江賦臨合上手中的書,將之放入面前的書櫃中。
“宮主既得解藥,便減了分量顧慮,蕭無聞可暫置旁去,眼下要緊,還應是那未解的凈歷與要收攏的玉瀲卿。”
江賦臨沒有回答,左手的指尖隨着前去的腳步劃過一冊冊的書脊,自窗扉一側傾漏的天光折下拉長的影。手下亦沒有再問,只隨在身後,不知近來,宮主在想些什麼,莫說他人愛捉摸,本身亦是如此,不過未識。
而江賦臨此想,這舊書堆里,武學遍載,卻入幻之術竟未見絲縷痕迹。
宵仙閣休歇已過後一日。這一日裏,玉瀲卿買酒東街,歸去后、醉夢中,朦朧響起酒肆老闆說起他的師父,但問為何已許久不見光顧。
往昔的委託中,易物抵押之人居多,且多半不見贖領亦不乏藉機生事,后添了一則新規,自立下委託書起,抵押半載無從贖拾,將歸屬於宵仙閣所有。便是累了一間小樓,所抵押之物皆堪奉為至寶,卻玉瀲卿從不稀奇,而今日如此,才將翻看。便借那些筆墨紙硯,照那些丹青詩畫,寫了許多詩文、繪了許多華彩。
因無待客,宵仙閣中的亭樓室廡,一切似舊了顏色,几上在瓶的水、瓶中的花依是從前,雲上的青天倒也還是那片青天,燭火煙聲與醉也難消的繾綣,分明了每一迴風過的痕迹。
至七日,玉瀲卿才作止杯酒。他從未仔細想過這現實還是夢境,於他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今擱淺尋想,應算懂得。
既知鏡花水月,其不可而為之,將一己之念的思凡投射,飄箏一夢過,捻一晌浮生,以為快意,當是背負。而空空自持人世,既知鏡花水月,亦更比此了無痕,作得如是觀。
若有分別,他非前者也非後者。人人皆知夢醒時散,玉瀲卿所覺,記憶漸失、夢也無從的他,幻夢之境也算是另一番的真切。
從來為他人入夢去,卻從未自己入夢來,如今,便想知這夢境之中,如何模樣。
一廂深庭院,此間松竹綠旖、燈火惺忪,翩向連廊又入亭中,竟見詩行舒捲在地,案上酒薄杯輕,月澹黃昏的風裏,雜着松煙與花釀的氣息,近了又遠。玉瀲卿闔眸立於此,念在口中,不過須臾,遂止“同君題璧月,試夢解嫏嬛”之句作訣的片言,再睜開眼時,便赴幻情身。
卻此刻恰至,一道催急的門聲驟響,之間一念當斷,夢境被拋之。玉瀲卿轉而循望向聲響處,疑是誰來。匆匆步去,拉開一扇門即見一名女子,因無燈點,容貌不清,只覺年紀正輕。
再看了一眼當街來去,依如平常,俗世熱鬧,煙火清歡。
“公子將我避一避罷!”
玉瀲卿沒有回答,亦沒有推脫之意,雖身掩門前,卻心下想來這般急促不歇,應遭了追,便放耳傾聽去,不待須臾,聞得幾名男子的齊聲應命,才開口:“進來吧。”
經得應允,井旎晴匆身入內,背後關門聲落下,隨之松下一口氣,慌忙回身道謝。於此昏暗與靜謐之中,似是隔絕,心怦猶劇,影影綽綽里,她看見那人點了點頭。
“現下可暫且放心。”玉瀲卿道完這一句,門外便壓過眾客,泱泱一片去。
井旎晴越過目光,見蜂擁一勢亂影,倒抽了一口涼氣,怔愣在原地,卻不由得她茫然分想,玉瀲卿將之打斷:“女子隨我來。”
彼此穿過連廊,井旎晴只覺一襲風涼,掠過身畔,並轡松聲,水光折照過眼前、壁上,鐫刻影痕。便往後眷念,成憶一段在當時跟隨的身影,腳步蕭颯,踩過地上的泠泠碎月,衣擺飛揚,似一柄摺扇的開合,身形玉立,一併冠發,皆明凈,不贅言語,他目其實。
至亭中,玉瀲卿邀來人入座,且道下“稍候”,便去添半燈盞,爐香休濃,繼而銷酒換茶,請飲一客,再將丹青收卷,歸置一切妥當,方得落坐,將來人細看。
分外小姐像上,潔白無瑕,形影難經風瘦,眉如月眼橫波,胭有紅渡,撲笑春風,粗淺年紀尚輕今識應約豆蔻,裝束不落凡俗應自朱門。
“女子打何處來?”
方才示人的渾濁,片刻竟收拾了乾淨,井旎晴不由掩笑,聞言移開手來便換了另一番玲瓏:“井家的…”本想示名,雖得相助,卻才不過一面之緣,終是抑了後半句。
玉瀲卿收回目光,明了自己的名姓又及:“不知井姑娘犯了何事?”間思忖來這左近只有一處井家,應是那家不錯,其餘不易多詢亦不必知。
井旎晴一時不知作何回答,眼神飄忽向亭外,竟看這當中深庭,面南面東相居兩座樓閣,前付曲池,平波灩灩,隨後並亭檐廊,松筠旁引,載畫瀟湘。
良久不待應聲,玉瀲卿抬頭看去,見人已不在心思此處,便也沒有追問。
“兩日前,父親同我說,不久將送我入宮中,我不依便彼此鬧了一場,他一向不對我發性子,我亦向來順受,卻那一日裏,平日不曾有的,竟什麼都見着了。
“當時夜中,我便使了信去,尋往常交好的姑娘向她家中且避打算,卻信還未離府便遭了揭發,父親意氣將我關鎖,知一切無果,便身心昏睡,卻這一覺中做了一夢,猶記那日之事皆入了夢中,夢終至我夢始之時,醒來后試把門開,以為父親早已掐了鎖,卻出去了方知,那日之事從未發生過,於這座府邸里無人憶記。
“可我還是借了緣故離開家中,還未行遠竟收到了姑娘託付的口信,聞說父親正派人尋我回去,至此才覺慌亂,亦不識這市井之中,過處聽聞了宵仙閣,便打聽了去路,有了今來之事......”
“幸而來得正巧。”玉瀲卿凝看杯中的茶,照映的曳影里,想來方才是她遲身一步還是自己絕然不顧,這今來亦會如何。
“玉公子既解人間世夢,可知我這番的緣故?”又添一遍回想,井旎晴愈覺不可名狀,道至最後字句時,她轉身看向對座上的人。
“緣故。”玉瀲卿聞言,將這二字復而輕聲念了一遍。
井旎晴見玉瀲卿搖了搖頭,作罷模樣,便不由嗔了眉目、努了嘴,擺起了小姐派頭。實則難掩,她自腰間扯下一顆鑲珠,舉去他眼前,從來他人趨承,頭一回換了身份,原是這般委屈。
忽而被佔據視線,玉瀲卿方抬起頭來,卻不過淡掃過一眼,目光越過那顆織綺的珠玉,“眼下閉門謝客當中,況宵仙閣只賣夢不解夢,在下亦未幫井姑娘什麼,無論出於何種皆不必,只想來井姑娘是怎麼想的?”
聽罷玉瀲卿一番話,井旎晴隨漸斂的神色,慢慢收握住掌心,鑲珠被輕放在冰涼的石桌上,委屈依舊,卻不同於方才,坐回了位子上,卻側過身些須投入昏色里,似不願被瞧見,且道:“並不相干這場夢,想是眾人作局欺瞞於我。”此是真傷心了。
“人跡往來之境,一切便四通八達。何況一座相府,不過從前聞說,此相府的井家千金,其父為朝中逢源,欲送之入宮,遂生私奔之事,而不得眷屬。如今井姑娘寰念未銷,借了你的身心手口,訴之願念,只道是如此,所做一切終是夢一場,世間最不缺的便是憾恨。”
言語當中,井旎晴不由抬頭看向對座的人,原已將她窺得真身,卻明明亦不過少年,十六將七的年紀,又怎會看得透這“憾恨”二字,只不過同她一般,需懂得此間:“並非不應有恨,而是不缺……”
“你且走吧,我尚有事去。井姑娘今夜此番停留,也將入你父親的夢中,他會明白的。”
話音方落,井旎晴倒先不見了玉瀲卿的身影,她抬起頭,最後一眼裏,月還是那片月。
卻看幾位司中的姑娘在畫屏后忙碌,手邊是抄錄不盡的人間世夢,在旁的棠珠偷得浮生半日,收回目光仰躺在書堆間,不由念起方入貯夢司之時,亦是這般光景。
後來,掌司回去崑崙,司中一切皆換了原來,她因是受罰,卻掌司相中,得了身份,少了許多事情,常往來阿朱的觀夢館中聽人說夢,卻阿朱不折不扣的無奸不商,又偏愛嫁去她頭上,便這夢境裏,也算出了名……
“棠姑娘!快來!”
棠珠被驚醒,聞說背後,便起身從書堆中走了過去,之一的姑娘遞去一頁薄紙,她接過看來,還是井家這一夢未了,這眠夢之人,又念女夢中,卻今朝一夢,不止井旎晴一人,還有別外,卻匿了身份,不知何人,頭一回所識,竟不可窺。
第二日,棠珠將此告訴了阿朱,她說應是宵仙閣的人,而這宵仙閣是能夠連接夢境與現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