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揚州喪事
每個地方都有他們的特色與傳統,楚凌疏向當地人打聽了一番這裏的情況,得知揚州城賭石的規矩,不禁手癢,也想買一塊玩玩。揚州城賭石坊眾多,近幾年凡是出過珍貴寶石的門坊顧客絡繹不絕,而那些幾年都沒出過寶石的門坊相比其他店鋪的門庭若市,就略顯冷清了。
客人太多的店鋪人流大,於是楚凌疏把目光轉向一間很小的店鋪。這家店鋪幾乎沒什麼人,店員能顧及到她。
楚凌疏走進鋪子裏。
門鋪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四壁前四個柜子,柜子上擱着一塊塊樸實無華的石頭。誰也不知道,礦石里究竟是什麼東西。
正是因為不知道,人們才產生了獵奇心理。
人人都有思想,都會做夢,妄想一夜暴富,功名利祿皆在手中。殊不知真正成功的人寥寥可數。
楚凌疏相中了一塊通體泛黃、表面圓滑的石頭。單論長相這塊石頭是好看的。
楚凌疏另加錢讓店員幫忙切了石頭,石頭裏都是些灰色碎末,是塊妥妥的廢石。
切石的店員彷彿習以為常,公式化惋惜道:“可惜了,這塊礦石成色還是不錯的。不如姑娘再看看咱家別的礦石。我們的礦石開出寶石的幾率還是不小的。您可以再挑一塊試試。”
他下意識為自家拉客,連哄帶騙。這種泛黃的石頭都是未成熟便被開採出來的,幾乎都是廢石。楚凌疏挑的那塊石頭放在店裏好幾年了,店員老早就想把它拿出來墊桌子腿,現在想想還好沒拿。
廢石能賣出一塊碎銀子的價格,何樂而不為呢?
楚凌疏看不出這塊石頭的廢處,不用說肯定是外鄉人,還是穿着錦南絲綢的有錢人。不坑幾個錢都對不起自己。
錦南絲綢一年產量極少,大多數被送到皇宮、藩地、大臣女眷家中。剩下少數更是被有錢的富商巨賈高額購買,都是普通百姓接觸不到的東西。
店員不認識錦南絲綢,可他常年通商,毒辣的眼神辨別出衣服的貴重,知曉必是富家小姐。
他沒等楚凌疏同意,從架子最高處拿了一塊黃到發亮的礦石。這塊礦石體積小,已經積了灰,好久沒被挪動過,是馬上就要成熟的礦石。揚州城自古至今未成熟的礦石開採出來好寶石的幾率寥寥無幾。
楚凌疏本想說算了,但看店員這麼熱情,便不好意思拒絕,又付了一次銀子。
這塊石頭她沒選擇切開。閑着也是閑着,她就拿在手裏把玩,當個樂子。
揚州城太大,這個街頭連着那個街尾,四通八達。如果不是極其熟悉衚衕,土生土長的揚州人,瞬間就可以迷路。
楚凌疏果然沒辜負自己的腦子,走了兩個路口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街口被人群堵住,水泄不通。
楚凌疏好奇上前,只見一女子賣身葬父。
女子哭得稀里嘩啦,一把鼻涕一把淚。得虧長了張能看的臉,再加上故事感人,不然指不定憐憫心還沒出來,先被鼻涕噁心到。
她的身前草席上,四五十歲的大叔雙目緊閉,面色蒼白,渾身冰涼,身上發出的腐臭味令人惡寒。
是為死相。
大羅金仙下凡都救不了。
大叔去世好多天,腐爛的屍體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息。
人們都在一旁指指點點,嘆息女子命運多舛,卻誰都不去買她。
女子長得不算太好看,同樣的價錢能買一個比她更好看的僕人來。買回來的僕人可以有奴契,而買她卻什麼都保證不了。是以雖有同情者,卻遲遲無人上前。
楚凌疏摸了摸兜,找出幾塊碎銀子,輕輕放到女子面前:“把他安葬之後,你也要開啟新的生活。”
女子聽到軟糯的聲音,楞楞抬眸,只見一個眉如墨畫、目若星空的少女正朝她笑。
楚凌疏彎着腰與女子對視,片刻,女子抹了抹眼淚,更咽着道:“謝謝、謝謝……”
這下,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凌疏身上。然話題是“這人好美”、“揚州城什麼時候出了這麼好看的人”、“要是賣身葬父的有她這麼好看我散盡家財也要買”。
楚凌疏沒有理那些上來搭訕的人,直起腰來指揮道:“都散了吧,沒事了。”
許是她長得好看有話語權,人們都聽從的散開,三三兩兩還看着這個方向,八卦後續。
楚凌疏問:“需要我幫忙嗎?”
女子抿唇,試圖對救了她的人笑一笑,可是無言的痛楚最終壓垮了她的笑容:“不勞煩您了。”
她能看得出來,楚凌疏這一身錦南絲綢,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樣富貴的人家,不適合待在底層,干有失身份的事情。
她道:“姑娘,待我將爹爹安葬后,殘柳之身便算賣給您了,做牛做馬但憑姑娘吩咐。”
楚凌疏不強求:“無妨,我一個人習慣了。”
女子買了棺材,尋一處山頭安葬了大叔。
她不識字,楚凌疏幫忙刻墓碑字——曹明之墓。
字體娟秀大方。
因楚凌疏拒絕她的報答,恢復自由身,女子道她要在墓地守孝七日。
楚凌疏怕女子想不開,執意留下陪她一會兒。
因着口音不同,女子道:“姑娘是外鄉人?”
楚凌疏:“是。”
接下來,相顧無言。
女子不知怎的又哭了起來。
楚凌疏知她難受,這種時候哭一場是最好的,她便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守在女子身旁。
女子哭了一場,心中難受,因景生情,含恨道:“冤孽!我不該答應嫁給他的!”
她將事情緩緩道來。
“我名曹珍珍,我爹本是揚州礦主,小有財富。十年前,他救了路邊一個快餓死的小男孩,見他可憐便收留了。那男孩與我同歲,從小就天賦異稟,對礦石有獨特的見解,爹爹十分高興,打算培養他當一個鑒寶師。
我娘生我時難產死了,我爹就我一個孩子。他對我很好,就算娶了二房也向我承諾不會有別的孩子。但我知道,他更想我是一個男孩。而那個男孩——白意生的出現,彌補了爹爹的遺憾。”
曹珍珍嘆了口氣,目光悠長,似在回憶。
“在爹爹的精心培養下,白意生的成長突飛猛進,很快就成了揚州城首屈一指的鑒寶師。爹爹十分重用他,將一半的鋪子交給他打理。白意生也不負所望,他的能力比爹爹還要出色。曹家所有人都被他籠絡,就連我也……”
曹珍珍面容悲涼,像在承受什麼痛苦一般。楚凌疏不忍心她說下去,安慰道:“都過去了,沒事。”
曹珍珍更咽着,邊擦眼淚邊道:“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喜歡他,如果不是我……爹爹也不會強制他娶我,爹爹就不會死……”
楚凌疏:“是白意生殺了你爹,為什麼不報官府?”
曹珍珍搖搖頭:“沒有證據,都是我的猜測。官賊當道,白意生給縣令送錢,他們不會管的。”
楚凌疏一腔熱血湧上心頭:“官府不管我管!走,我們去找他。”
曹珍珍縮了縮身子,靠在墓碑上:“算了,也是我們曹家的孽,我認了。多謝姑娘好意,但現在我只想陪着爹爹,這檔子事就過去吧。”
什麼叫曹家的孽?曹家做了什麼事?
女子不想多說,意志消沉,渾渾噩噩。楚凌疏外人不好說什麼意見,陪她良久也該走了,道:“既如此,曹姑娘多保重,告辭。”
曹珍珍不想報仇,楚凌疏卻不能眼睜睜看着真相泯滅,她要替她找回公道。
曹珍珍點點頭,無力閉上眼睛。
楚凌疏出了山,尋路找到一處人多的地方,問清白府住處。
人們似乎都認識白意生,對他讚不絕口。
聰明、善良、樂於助人、善於觀察、懂得感恩、奉公守法。
一個人究竟要好到什麼程度才能被所有人都喜歡。
曹姑娘殺父之仇輕易捨去,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都讚美他。
若是裝到這般地步,那這個人該有多可怕。
楚凌疏正愁不知如何進白府,就有人送上門來。
白意生招徒弟,在揚州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事情,揚州城的人都想將自家孩子送到白意生門下,接受良好的教育。白意生無子,要是這輩子都不入婚姻,將來的財產有一半的幾率被徒弟收入囊中,城人做夢也惦記着。
越多人想上位,這個位置就更讓人眼紅。捧來捧去,白府的下人們收到了不少禮物,賺得個盆滿鍋滿。他們為了牟取暴利,私設報名點,凡報名做徒弟者,需上交一兩銀子。
普通人家拿出手一兩銀子就捉襟見肘,這個規則把不少人刷下去。不過生活在揚州城,都是會賭的好手,即便千中挑優百中選一,許多人也是抱着試試的態度來了。楚凌疏沒碎銀子可供驅使,拿兩塊金子去銀庄兌了一荷包銀子才來到報名點。
報名點在街頭,隊伍把整條街圍的水泄不通。看着眼前茫茫人海,楚凌疏機智決定買三個包子,問賣包子的借幾張很大的紙,又買了本小人書,自覺排到隊尾。
她鋪開厚厚幾層紙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邊吃包子邊看書。排隊等要很久,她不能餓着肚子。
小人書講的是北庭將軍的生平,書中把此人描繪的栩栩如生,天上有地下無。
放在平時,楚凌疏才沒閑工夫看小人書。巧的是今天無聊又沒事可做,倒也看得津津樂道。書的內容很少,一刻鐘便能看完,隊伍又實在長要等很久,楚凌疏只好看得細緻再細緻。看到精彩處,楚凌疏總會倒過頭來重新看一遍,然後小聲念出來:“三月半,吾皇令,速推塔城。北庭將軍神勇,當夜子時領奇兵,襲城門,擒賊王。塔城破,將軍大勝,千古無二神人也。”
突如其來的聲音:“你也喜歡北庭將軍?”
楚凌疏抬頭望去,是她前邊的一個小姑娘,身着織月錦,頭戴霞鳳冠。模樣清秀,一提起北亭將軍就兩眼冒星星。
楚凌疏禮貌回答:“不是,恰好買到他的書。”
“啊……這樣。”小姑娘噘嘴失望起來,轉回頭去。
這不就是追星么。
楚凌疏把眼睛重新對焦到書上,精神狀態還在遊離,小姑娘又轉過來頭:“反正也無事可做,我跟你講講北庭將軍吧,你知道他的事迹后一定會像我一樣愛上他!”
說罷,臉頰悄悄爬上紅暈。
楚凌疏道:“好啊,你說。”
小姑娘剛一開口,突然發覺什麼似的,猛的搖搖頭:“不行不行,我要是告訴你了,你喜歡上他,我就多了個競爭對手,不能告訴你。”她兩手緊緊捂住嘴。
楚凌疏也不計較:“那就不說。”
小姑娘有些疑惑:“你就不好奇他?”
楚凌疏道:“你知道的一般都是常人也知曉的,我從誰口裏聽不是聽?”
小姑娘跟她急了眼:“胡說!我在京城住過,我知道的比她們都多,北庭將軍還救過當今公主呢!你不知道了吧。”她沾沾自喜。
楚凌疏嫣然一笑:“我知道。”
小姑娘困惑加震驚:“你怎麼知道!”
楚凌疏表情微妙,像個小狐狸:“你剛剛說的。”
楚凌疏正和小姑娘說話,沒瞧見身後的男子。
男子頭戴胖娃娃面具,面具下嘴角咧開,眼神下移一直看着楚凌疏,低語道:“有意思。”
楚凌疏敏感朝後看,只見身後的男子戴着慈祥的娃娃面具,目視前方。面具露出的杏眼如畫,溫柔似水。
沒在看她。
楚凌疏轉回來脖子,心道:是我太敏感了?
小姑娘問:“怎麼了?”
楚凌疏:“沒什麼,剛才說到哪了?”
…………
歷經一個時辰,源源不斷的隊伍終於逐漸縮小,人群散去,楚凌疏才看見報名台的廬山真面目。
小小的棚子搖搖欲墜,三張桌椅並齊擺放,白府五個下人狐假虎威,頤指氣使的讓楚凌疏前面的小姑娘填一下表,楚凌疏撇了一眼,表上問的很詳細,有具體的生辰八字、姓名、年齡、家住何方、是否婚配等等,包括女孩子私隱的體重腰圍,都要一一填寫。
小姑娘惱了:“你們查戶籍呢?”
奴僕趾高氣昂:“愛填填,不填滾.蛋。”
小姑娘來了脾氣,把筆一扔:“走就走,誰怕誰?我還當白意生是多麼善良的人,下人都管教不嚴,看來他也不是什麼好人,這揚州城我陳思瑤是來錯了!”
她上來脾氣,一副老娘不玩了的樣子,轉頭就走。
楚凌疏在她身後喊:“來都來了,等一個時辰就這麼半途而廢不可惜?”
陳思瑤止住步子,仍有些惱:“他白意生配不上我這個徒弟。”
楚凌疏不再挽留,好脾氣笑了笑說:“我想留下,我填。”
陳思瑤瞪大眼睛,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奪去楚凌疏手裏的毛筆:“不是吧,你就這點尊嚴?”
楚凌疏很不要臉的點點頭:“你看到了,就這點。”她伸手,“筆還我。”
陳思瑤將手繞到背後:“我不,你進去就是揮霍年華。一群下人都這樣的態度,白意生肯定教不了你什麼,我看你不像缺錢的樣子,何必羊入虎穴?”
楚凌疏:“你的情意我領了,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而且這麼多人報名,你怎麼確定我一定能脫穎而出?”
陳思瑤張口閉口諷刺白意生和他的手下,罵她的下人惱火不已:“小妞你什麼意思,找打是不是?”
下人抬手就要打她,楚凌疏眼疾手快阻攔,卻有人比她更快。
那人握住下人的手腕,楚凌疏定睛一看,竟是身後戴娃娃面具的男子。
男子手指泛白,眼底隱有淤青。他力氣極大,捏的下人哇哇直叫。
男子的手不斷下垂,下人只能依着他的姿勢,如此一來便跪在眾人面前:“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我無意冒犯……啊——!疼疼疼疼疼!”
男子收手。
下人另一隻手扶着手腕,疼的流眼淚,他身邊的四個下人見識過男子的實力,更是不敢動。
男子摘下面具平放到桌子上,厲聲訓斥五人:“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們的?還不把銀子還給百姓,回府領罰。”
五個下人在看見他面相后目瞪口呆,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連忙應是。
男子說完,對楚凌疏和陳思瑤抱歉一笑:“在下管教不嚴,還望兩位姑娘海涵。”
男子面容柔和,眼角彎彎。這一笑,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莫名讓人心曠神怡。
只是他訓完僕人瞬變溫和的臉色讓楚凌疏心眼角一跳。
陳思瑤問:“莫非白意生就是你?”
白意生斂眉:“在下不才,正是。”
還沒走的百姓,包括他身後正在排隊的人聽他這番話,紛紛喜上眉梢,不自覺靠近:“白先生,久仰大名。”
“白先生,我終於見到你了!”
“白先生教我辨石!”
更有甚者吼道:“老白,我愛你!來娶我!”
楚凌疏驚到噗嗤一聲笑出來,聞聲望去。說這話的女子身形龐大,嘴唇極厚,臉上雀斑重重,眼睛眯着色色的看着白意生。
圍向白意生的人越來越多。
白意生影響力這麼大,怪不得曹姑娘的父親慘遭橫死無人問津。
楚凌疏眉頭緊鎖。
冷不防被人隔袖子抓着手腕,楚凌疏還未驚呼,頭頂傳來短促的聲音:“再不跑就被困住了!”
楚凌疏一時沒反應過來,被白意生拽着跑。
陳思瑤大喊:“等等我!”
身後嘈雜鼎沸人聲漸遠,兩旁風景如走馬觀花,失了顏色。風太大,楚凌疏泛起迎風淚,眼見範圍縮小,只能看見眼前的男子,墨發飛起,側顏深邃,鼻樑高挺,皮膚白的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