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119】

經過為期一周的新人入職培訓后，陳伊萬正式進入美師公司梁西營業部的工作崗位。按與劉經理面試的約定，暫定試用期為六個月，如果在此期間陳伊萬表現突出將會提前結束試用期被正式聘用，如果無法勝任她將會提前出局。

作為新人小白，面試中的這個陡然約定，讓陳伊萬在入職后逐漸感受到了完全不同於學校生活的壓力。

這天下午，劉經理外出拜訪大客戶了。臨出發前讓助理阿雯轉告陳伊萬，將梁西營業部近一年以來的全部銷售資料檔案整理一遍，並與公司產品、價格、近期上市活動和主要客戶資料、年度合同一併進行對應梳理。

陳伊萬是此次公司在應屆畢業生中招募進來唯一的女生銷售代表。入職培訓結束后，連續兩周仍被留在了辦公室里繼續熟悉產品、價格和客戶資料。坐在新分配的工位上，眼巴巴望着一同入職的其他幾位同事都各自分組跟了前輩，紛紛開始忙碌着辦理業務了，陳伊萬心中不覺更感迷茫和失落，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回應劉經理那個應戰約定時壓根沒過腦子。

聽了助理阿雯轉告劉經理給自己下達的工作任務，仍然是留在辦公室里，陳伊萬隻得心中暗抱着沮喪勉強堆起笑容接受了。

按阿雯的提示，陳伊萬將存放梁西營業部銷售資料的三個立式文件櫃打開，眼前滿滿登登橫豎疊放堆砌的資料頓時全部擁堵在了眼前。

“陳伊萬，你不用看那兩個柜子的。”坐在距離劉經理辦公室最近工位上的助理阿雯，大致是看到陳伊萬面對整整三立櫃的資料驚訝中帶着許多惆悵，趕忙起身走過來溫聲道：“最右邊上層的才是今年以來的銷售資料，你整理那裏的就好了。”

陳伊萬充滿感激的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向著阿雯點了點頭。

助理阿雯是個非常漂亮的高個頭女孩，標準的瓜子臉上有着精緻溫婉的五官，尤其兩個眉毛之間偏居中的位置還有一顆明顯的硃砂痣，說起話來旁人很容易盯着那顆痣，更顯得她一顰一笑的生動來。

拿出紙筆，陳伊萬將阿雯告知的資料一一取出並認真做着記錄，再按照梁西營業部的分區域習慣進行了分渠道、分客戶的歸納。整理過程中又發現每個文件夾里的資料有些是與文件夾歸納內容不符，便一一將這些需要重新調整的資料挑出，重新歸檔歸位。

梁西營業部側牆上掛着一個非常簡潔的圓形時鐘，那時針隨着陳伊萬的整理工作悄然轉動着，很快就到了下午下班的時間。

美師公司的這整層辦公區，隨着夜晚時間的到來，都已陸陸續續下班了。營業部旁是企劃部的辦公區域，那裏平常坐着全公司里最常加班的一群人，但今天也都各自完成了工作離開了公司。

“陳伊萬，你還沒整理完嗎？”助理阿雯已經關了電腦，收拾好自己的辦公桌，背了小包走至了陳伊萬近旁，輕聲問道。

陳伊萬從工位上抬起頭趕忙應道：“我還沒……我主要是對公司的客戶、產品什麼的都還不是特別熟悉，所以稍微手慢一點。”

“我幫你一起吧？”阿梁放下了自己的隨身小包，不無擔心地繼續道。

“沒事，沒事的，你快回家吧，我知道你家裏有小寶寶，我應該很快就能做完。”陳伊萬連忙擺着手道。

阿雯的孩子只有五個月大，她是一個月前才休完產假重返工作崗位的。

“你確定嗎？”

“確定的，你快回家照顧小寶寶吧。”陳伊萬連連肯定道。

“那好吧，你就儘快，這裏是開發區，晚上公交車都收車比較早，太晚的話會沒有車坐。不行就明天再繼續做，我會幫你跟經理解釋一下。”阿雯輕拍了拍陳伊萬的肩頭，溫和道，眉心的那顆硃砂痣更加襯出了她的溫柔來。

阿雯的善良讓陳伊萬一時倍感親切，盯着她眉心的硃砂痣，心中不覺閃道：”也不知那個娶了阿梁的人是個什麼樣的霸道總裁，總之一定得是個蓋世英雄才對吧......”

胡亂思索間，意識到助理阿雯還仍在原地等待自己回復，便揚了嘴角道：“我一定會很快做完，你快回去吧。”

“好吧，你下班時自己一定多注意安全。”阿梁再次不無擔心地望向陳伊萬工位上和她腳下攤開的資料囑咐道。

一絲感動溢上心間，陳伊萬感到了身在這個集體的某種溫暖。儘管對公司對同事對劉經理還都還並不十分了解，但從阿雯對自己的關切上看，已經感受到了這種來自集體和團隊的溫度。

“阿雯，謝謝你了。”

阿雯莞爾一笑，向陳伊萬擺了手，轉身向辦公區出口走去。

目送着助理阿雯離開，陳伊萬回首看了看已經空曠無人的辦公區，又垂目盯着眼前堆滿的資料，吐了吐舌頭，繼續埋頭加速整理着。

不知過了多久，劉經理要求的近一年銷售資料終於整理完成了。在將資料一一放迴文件櫃時，陳伊萬目光所及柜子下層還雜亂堆放了很多宣傳物料。仔細辨認，那些大概是銷售代表收集回來的市場信息和競爭品牌資料。

陳伊萬停在了原地，原本輕鬆的心緒又被眼前這些凌亂的資料給凝住了。思忖片刻，抬頭望了望頭頂的鐘錶盤，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又扭頭透過辦公室落地的玻璃幕牆看向了窗外，天色已黑沉沉了。

遲疑着緩慢關上了文件櫃門，目光卻仍落在那柜子上，腳步無法挪開。豫了片刻，陳伊萬還是重新打開了文件櫃。

“我若沒看到就算了，可我現在明明已經看到了，總不能當作看不到吧……”陳伊萬自言自語道，咕噥着已經蹲下身將堆在柜子下層的物料一一費力取出，在面前的地板上攤開來。

眼見腳下鋪滿了自己親手拿出的散亂物料，陳伊萬眼前一陣發黑，心中哀怨着嘆道：“美琪呀美琪，你的強迫症是不是也傳染給了我呢......”

眼見再沒有迴旋餘地，陳伊萬乾脆席地而坐，比照着腦海里培訓時的知識，將所有物料開始進行重新歸類。攤在深色地毯上的物料被逐漸重新挑揀分類后，不知不覺間已經圍繞着身旁排列開了一大片。陳伊萬又找來了空白文檔夾，和不同顏色的標籤貼紙，再將已經歸納好類型的物料進行了歸檔和貼標籤。

手裏有序忙着，陳伊萬卻自己忽然笑了起來，“這活兒我干過呀。”她想起大二時曾被韓美琪叫去幫助班主任整理過如山的資料。

“美琪呀美琪，沒想到你還這麼有用呢！等你通知我去參加婚禮時，一定得給你包個大大的紅包！”

就這樣，辦公室牆上的白色表盤裏，秒針、分針和時針依次輪轉着。

“陳伊萬？！”忽然有個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帶着某種驚訝喚道。

“呃......”

陳伊萬盤着腿坐在在文件櫃前的空地上，被資料和厚厚的文檔夾圍繞着，正埋着頭一門心思投入在物料歸類上。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着實嚇了一跳，順着聲音慌忙抬頭疑惑看去。

“你怎麼還沒下班？已經九點半了！”說話的人是劉經理。

陳伊萬看清楚這人是自己的經理后，趕忙艱難搖晃着起身，立在那裏眼前冒着金花暈了一暈應道：“哦，……我是想把這些整理完。”說著用手指了指地毯上攤開的大堆資料。

劉經理飛快掃了一眼大門敞開的文件櫃，上排整齊排列着貼了各色標籤的文件已讓他吃了一驚。又望向陳伊萬腳下正在整理中的物料，便頓了一頓抿嘴道：“這麼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可以再整理。”

“沒事的，經理，我還是做完再回去。”陳伊萬用手扶了扶仍然微暈的額頭道。

“你做完可需要些時間呀。”劉經理略感驚訝着又道。

“經理您不是也回來辦公室了嗎，我還是做完再回去。”說著，陳伊萬重新坐回了地毯上，垂了目，繼續手中的工作，不再管仍站在那裏的劉經理，心中暗道：“你不是跟我有六個月的約定嘛，怎麼這麼快就忘記了？”

劉經理站在原地愣了愣神，環顧了一下埋在陳伊萬腳下的資料，只得輕搖了搖頭，便拎着黑色的文件包徑直走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結束了與大客戶的會面和應酬后，劉經理讓司機送他返回了公司，因為第二天有個臨時通知的重要高管會議，他需要回來準備一下。待劉經理完成手邊的準備工作走出自己的辦公室時，驚奇地發現陳伊萬依然席地坐在文件櫃前，只是整理工作肉眼可見已經接近了尾聲。

劉經理停在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前，這時才真正注意到眼前這個方經理那日特別推薦的女孩。團隊裏也有業績十分突出的員工，但像她這樣帶着某種倔強又很認真投入的似乎還是少了一些。

“陳伊萬，你還真是整理得差不多了。”劉經理背着自己那隻碩大的單肩電腦包走至了陳伊萬身旁，眯了眼睛淺笑着問道。

陳伊萬又被唬了一跳，驚嚇間抬眼望去，“咦，經理，你怎麼還沒走呀，我還以為你早已經走了呢。”

“我辦公室一直亮着燈，我也在準備我的工作呢。”劉經理被逗樂了。

“好吧，我沒注意您。我這裏確實基本完成了。”陳伊萬明顯鬆弛了語氣，看着眼前整齊排列的資料夾和貼放醒目的標籤，抬了眉回應道。

挪步至文件櫃前，劉經理認真從上至下瀏覽了一番整理得十分條理清晰的文件。又隨意抽出了幾本資料夾打開，裏面經過整理的文件有序整潔、一目了然，按着陳伊萬貼上的標識很快便能找到需要的銷售資料。

劉經理不禁心頭浮上一絲笑意，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文檔放回櫃中，嘴中卻道：“還行。”

陳伊萬聽到劉經理說出的這”還行“兩個字，有些不太確信地向著他望去一眼，心中不免道：“我這可是用了畢生所學呢！”雖然心裏幽怨，仍還是勉強擠上一團謙遜的微笑來，嘴裏輕輕應道：“嗯。”

劉經理快速掃了一眼身旁的陳伊萬，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卻不多言，眼角仍然掛着笑意問道：“那現在你可以下班了吧？”

“對呃，下班了，可以了。”陳伊萬不等劉經理回應什麼，忽然才意又想起助理阿雯臨下班的囑咐，趕忙合緊了文件櫃，走回自己的工位前收拾起了辦公桌。

劉經理沒有挪動地方，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自己的腕錶道：“我讓司機順道送你回去，時間有點晚了。”

“呃，……經理，不用不用，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陳伊萬一邊應着一邊已經收拾好了桌面，也跟面試過她的經理們一樣，最後將椅子推回至辦公桌下歸位。

劉經理直到看着陳伊萬背起了自己的隨身小包，才挪了腳步，一起出了辦公室。

“真的自己打車嗎？這邊可是開發區，現在出去可不好打車的。”電梯裏劉經理略顯出擔憂地再次問道。

隨着電梯安靜地下行，陳伊萬心裏開始打鼓，幾乎差一點就要回應劉經理說她願意搭上他的順風車。但聽了劉經理最後這句話，又驀然想起面試的約定，心頭的那點倔強瞬間便跳將出來，一時橫了心堅定道：“經理，真的沒事，我自己能回去的。”

劉經理再次望向電梯一側看着十分清瘦嬌小的陳伊萬，抬了抬唇角，也只得輕點了點頭。

剛走出大樓，陳伊萬便看到劉經理的司機小楊已經開了他那輛異常拉風的白色沙漠王等在了大樓的專用車道上。

陳伊萬生怕自己的這份倔強，在看到劉經理登車的一瞬間會立刻動搖服軟，便飛速揚了手向他揮了揮道了別，便朝着半圓形廣場旁的馬路邊快步走去。

十分幸運的是，路邊剛好也停着一輛打着“空載“字樣的出租車，大概是在等這棟辦公樓里加班後用車的人。

這個夜晚是陳伊萬人生的第一次加班，也是人生里第一次這麼晚獨自乘坐出租車回家。大學放假期間，也偶爾有過跟同學出去玩兒晚一些回家的情形，但都是和幾個同學一起乘坐出租車，並未像今日這樣獨自面對的時候。

陳伊萬硬着頭皮上了出租車，透過出租車前擋風玻璃看去，劉經理的座駕早已經一溜煙變成了遠方路燈下的一個灰色小點。

夜黑風高，出租車在空曠的開發區雙向八車道上奔馳着。道路兩旁高聳的路燈頂着昏黃又透着慘白色的奇異光暈，照射着空曠無人的街道，像極了電視裏寂靜詭異的場景。看不到一輛車，甚至看不到一個行人，四下寂然，只能聽到捷達車輪飛馳時發動機的噪音。

“吧嗒”一聲，司機將前後車門全部落了安全鎖。

這聲響動，無疑將陳伊萬的心徹底扯起來，抵在了嗓子眼處。

屏住了呼吸，陳伊萬將一隻手握在車門的把手處，另一隻手緊緊攥住自己的手機，垂了眼皮，悄悄翻開蓋按下了“119”三個數字。

望着前座的司機時不時挑了厚重的眼皮，透過後視鏡不冷不熱地瞟向自己，陳伊萬感到每一根毛孔都冷立着，一定是失了溫僵住了，身體一動都不敢動。一邊用眼尾掃描着疾馳而過的空曠路面，一邊瞪了眼珠警惕注視着前面司機的一舉一動。手機屏幕的藍色熒光反射在窗玻璃上，讓陳伊萬幾乎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在某個噩夢中。

一路上，未與司機搭一句話。

一路上，陳伊萬腦海里不停略過自己曾看過的所有驚悚電影畫面，伴着極度的恐懼，一直到出租車穩穩停在了大院門口，戛然而止。

陳伊萬以極迅速的方式下了車，迅速到幾乎是連滾帶爬，迅速到甚至都忘記付錢給出租車司機。

慌亂着關了車門，陳伊萬正愈拔腿就跑，忽聽到司機在身後幽幽道：“姑娘，你還沒付車錢。”

陳伊萬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只顧着慌張下車，竟真的還沒有付車錢。於是猛然定住了腳，緩緩轉了身，看到那司機已經搖下了前面副駕駛座的車窗，正一臉十分不悅地瞪着自己。

陳伊萬慌忙從隨身包里翻找着取出錢包來，拿了錢遞給司機，又極力堆起笑容道：“抱歉，抱歉，給忘掉了。”

那司機橫掃着冷眼一把接過了錢，在車裏昏暗的頂燈下仔細看了看，然後緩緩收進自己腰間的包內。又不慌不忙從裏面疊放整齊的零錢里拿出了找零，遞給等在車外的陳伊萬，悻悻道：“姑娘，以後害怕就不要這麼晚打車。”

陳伊萬接過司機遞給的找零，強打着體面只得再次尷尬一笑道：“好的，好的，謝謝師傅提醒了。”

“姑娘，報警電話是110啊！”

“呃……”

那司機再次狠狠白了陳伊萬一眼，一腳油門便揚長而去了。

陳伊萬愣神望着那輛出租車憤然消失在遠處，這才深深鬆了一口氣。低頭將手機翻蓋打開，看到手機屏幕自己摁下的果然是“119”。

“哎呀，……算了，反正也沒差……”陳伊萬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跺腳道。

成長的另一種方式就是我們終有一日要獨自面對，並有可能是狼狽不堪地獨自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