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舌女（一）
面前的女孩兒戴着一個大口罩。她眼睛眯縫細長，眼角向上斜挑，手指相互糾纏，腦袋耷拉在胸前沉默不語。
吳所以正在做美夢：夢裏他如願以償把墨墨騙進房間中，摟住她剛準備再進一步，她卻很着急着喊：地震了！地震了！牆面果然開始嗡嗡地搖晃。吳所以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扛起女人就往外跑，房門卻打不開！房門也在震，一切都在顫動……
國產手機質量真好！吳所以無奈地把床頭柜上不停震動的手機摸過來，眯着眼睛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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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屬任務001（省事務特派員：吳所以）——
任務內容：前往市古城區楓葉街10號，超度怨魂體。
任務時限：7日。
任務獎勵：功德增加100點/初級他心通（首次專屬任務特別獎勵）。
任務處罰：功德扣減100點或相應價值壽數扣減。
任務備註：本任務為專屬任務，事務員3日內未承接本任務，即視為任務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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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和現世有時差么？吳所以用手指摳摳眼屎，大半夜兩三點鐘派工作？
找出接引書碰觸手機，藍色微光閃爍兩三秒后書頁內浮現出字體，吳所以核實任務內容后縮進被子裏又閉上眼睛。美夢估計是做不下去了，不過“他心通”是個好東西！會了這個本事，還愁墨墨不到碗裏來？
100點能置換多少壽命來着？好像只有一個月吧……
楓葉街離黃昏街不遠，走路約需二十分鐘。早晨九點吳所以出門，在街邊小店吃了碗熱乎乎的雜醬餌絲，邊走邊琢磨待會兒怎麼介紹自己。10號是一棟普通模樣的二層小樓，兩側與其他房子緊貼在一起。醞釀了下情緒，管理好表情，吳所以走過去敲門。
開門的是位長着張苦臉的中年男人。
“你好。”吳所以客氣地點頭：“我是黃昏事務所的特派員吳所以，昨天同事通知我，您這裏有事情要委託給我們？”
男人皺着眉頭。
吳所以把手機上的APP標誌展示給他看。
他瞄了一眼，眉毛完全擰成一團。
“你家裏最近是不是有怪事兒？”吳所以索性攤開了說：“比如鬧鬼什麼的？”
“您是道士？”男人上身後仰，恍然大悟，側身連忙把通道讓開。
“不是道士！”吳所以走進門去，邊走邊強調：“我是特派員！”
一樓客廳採光陰暗，七八十年代老式傢具毫無特色地沿着牆擺成一排。吳所以進門后坐在沙發上，男人則陪坐在茶桌側面的破板凳上。
“您抽煙？”
吳所以稍微客套下，接住遞來的香煙。煙是紅山牌的，十塊錢一盒。
“家裏環境有點差。您見諒。”男人為吳所以把煙點燃，又起身準備去張羅茶水。
“不用麻煩。”吳所以欠身把屁股挪到沙發邊緣坐穩。沙發中央有個坑，人坐在上面會不由自主陷下去：“今天來呢，主要是了解情況，有什麼您就直說什麼。”
“唉……”男人嘆氣，小口嘬着香煙。
等待時吳所以順便打量着房間內部的陳設。這家人很窮，他可以確認。
邏輯表達不好，男人說起話來跳躍性很強。他先解釋：自己總在外面工作，沒時間顧家，因此對女兒疏於管教；女兒母親很早就和他離婚回了老家，再沒回來過；女兒現在上職業高中，
學的是酒店服務，學費不便宜；她特別喜歡音樂，還和同學組建了個小樂隊，買樂器花銷也很大；學校很一般，和女兒常在一起玩耍的朋友看上去都不太本分的樣子……
“是您？還是您女兒這邊有事情？”吳所以引導他。
男人摸着心口，深深低垂着腦袋。半晌后他抬起頭來，把手指間早就熄滅的煙蒂捻在煙缸里，聲音沉緩沙啞地說：“您是文化人。有本事的人……事情我搞不懂也說不明白，要不您自己看一下？”
吳所以點點頭，起身跟着男人往二樓走。二樓的採光稍好一些，走廊邊四間房門全都緊閉着。
“稍等。”男人客套着，然後去叩其中一間房門：“青青！開門。”
門內沒有動靜。男人使勁敲，同時用手去轉門把手。門把手轉不動，房門應該是從裏面鎖住了。“青青！把門開一下！”
門猛地拉開。開門的女孩兒也不打招呼，門剛開她就轉身離開，坐到寫字桌前看着自己的電腦。
“不好意思啊！請進請進。”男人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吳所以沒往裏走，女孩兒家的閨房不方便隨便進。“我們還是去客廳談吧？”他說。
“也好也好。”男人點頭，他也不進去，只對女兒說：“那青青你就下來一下，這位是……爸爸請來的醫生。”
回到客廳等了一支煙的功夫女孩兒才露面。她戴上了一個大口罩，坐在吳所以對面的板凳上，手指相互糾纏，腦袋耷拉在胸前。
“你叫青青？”吳所以挑起話題。
女孩兒微微點頭。
“你是……身體上哪裏有不舒服嗎？”
女孩兒不點頭也不搖頭，沉默不語。
“對不住啊……她現在說話不太方便。”男人嘆着氣。
“是沒辦法說？還是不想說？”
男人搖搖頭。後來他乾脆走到女兒身前，試圖把她的口罩摘下來。女孩兒有點驚慌地躲，但男人用力把她按住：“治病！不給大夫看你怎麼治病！以後不想出去見人了嗎？”
摘下口罩的女孩兒樣貌其實很普通，眼睛眯縫細長，眼角向上斜挑，嘴唇很薄。
“把嘴張開！舌頭伸出來！”男人吼她，大有不聽話就直接動手的架勢。
“你先冷靜下。”吳所以從桌子上的煙盒中掏出一支遞過去，順便給自己拿了一支：“我來和姑娘說，你不要着急。”
女孩兒身體微微顫抖。她帶着點恐懼，帶着點羞澀，終於把舌頭從嘴裏探出來。兩瓣舌頭？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兩條舌頭，一條在左，一條在右，大小几乎一致。
“這個沒有去醫院看過嗎？手術不能解決？”吳所以皺着眉頭，詢問男人。
“哈哈！”空氣中傳來詭異笑聲。
吳所以嚇了一跳。
“哈哈哈哈！”女孩兒一把捂住嘴，眼角帶淚。
“讓她說。”男人意氣消沉：“都這樣了？還怕別人知道？讓她說……”
“她不敢說實話，她只敢說假話！”女孩兒嘴裏說。“我沒有！”女孩兒驚恐地爭辯。兩句話出自兩種聲音。
“你有！你在人前只會說假話，你是騙子——沒有沒有！我不是有意的——你可以騙別人，但你沒法騙自己！我看着你的心呢！你根本就是故意編謊話詆毀我，你就是覺得我搶了你看上的男人！嗚嗚……你別想阻止我說出來，我看着你的心，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嗚嗚……”
女孩兒緊捂住嘴跑回樓上。
“冤孽啊……”男人捂着臉。
怨魂體？吳所以查看着手機APP里的任務信息。原來這就是怨魂體。苦瓜臉男人冷靜后也沒了那麼多猶豫，他將自己了解到的事情慢慢從頭說，邊說邊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煙。
月前出了件惡性事件。惡性事件后一周左右，青青睡覺醒來，嘴裏就多長了這條舌頭。無論青青對別人說什麼，這條舌頭都會在之後跟着講話，內容都是青青心裏的“真實想法”。之後，這條舌頭越來越自主，在人前即使青青不說話，舌頭也會把她的真實想法敘述出來……
內心所有的陰暗面都暴露在陽光下，青青逃回家，戴上口罩不敢見人。
社會性死亡。吳所以聽男人磕磕絆絆地敘述，心裏有些可憐眼前這位父親——他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疏於管教。
整件事情里，受害女生情有可原，青青的父親多少有些可憐，至於青青——吳所以個人對於青青的遭遇並不心軟同情。任務里寫的清清楚楚：“超度怨魂體。”任務里可沒提要解救青青這位“受害者”。怨魂體生前是漂亮小姑娘，你青青即不漂亮性格也不好，眼角兒都快斜到太陽穴去了……這個想法刪除，處理工作要客觀。死後怨氣難散耗在你身上報仇，耽誤正常輪迴投胎——從這個角度來看，小怨魂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事情了解清楚了，但是怎麼做呢？
“您是能人，幫幫我女兒吧。”青青父親哀求着。
“嗯。這樣吧。你和青青說一下，平心靜氣說，我要和她單獨談一下。”
“好。好。我這就去和她說！”男人佝僂着背上樓。
冤冤相報何時了？吳所以仰着腦袋，把自己陷在沙發里等着。
“吳……特派員，您上來吧。”
吳所以起身上樓，女孩兒的房門開着，男人站在房門口。
“您……”吳所以看着他。
“好好。我下去等。”男人識相地轉身離開。
女孩兒坐在床上，手裏攥着口罩。
“聊聊吧。”吳所以說，他坐在寫字枱前的椅子上，對女孩兒微笑。“她叫青青。那麼，怎麼稱呼你啊……這位客人？”
“你好。我是小雨。”另一個聲音說，她現在自主權限很高。
“我叫吳所以。”吳所以重新介紹自己：“小雨啊，你現在只能保持這樣？能不能獨立露個面？我們好單獨談？”
“沒辦法。我目前只能這樣。”叫小雨的聲音客氣地說。
“嗯。好吧。”吳所以點點頭，對青青詢問：“青青姑娘，現在暫時沒辦法，那我就這樣先和小雨說說話？如果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隨時說出來。”
女孩兒不點頭也不搖頭。
“事情呢。我剛才在樓下只聽說了一小部分。小雨，你是當事人，能不能把前因後果仔細和我說一下？青青你也可以補充。房間裏就咱們兩個，哦，三個人，所以大家開誠佈公，有什麼就說什麼。”
“她不想我說呢。”小雨的聲音呵呵笑：“怕我說完了，你會把她關進監獄裏。”
“我不是警察。”吳所以右手支撐在寫字枱上微笑着，盡量鬆緩氣氛。
“……就算把她關進監獄裏又怎麼樣？能讓我活過來么？能讓一切回到從前嗎？”小雨悲涼地嘆息。
小雨敘述邏輯較為清晰，她從事情的源起講，吳所以仔細聽，不漏掉任何細節。
事情導火索源於學校一位名叫李梓航的男生，他的父母是市裏的實權領導，主管宣傳。梓航的長相算是小帥哥，但性格惡劣，仗着父母的權勢在校內專橫跋扈，對校內有姿色的女生一向糾纏不休。
小雨容貌文靜秀氣，梓航就盯上她，在教室門口、學校門口、路途中帶着一群小弟東堵西劫，嘴裏不三不四撩撥。小雨家境一般，父母家教相對嚴格，加上男生風評很差，因此小雨對梓航敬而遠之。為保護自己小雨放學後會叫父母來接，父母總忙碌，小雨又找班級里關係好的夥伴同行壯膽——她選擇的夥伴就是青青。
青青呢，條件長相很一般，雖然喜歡音樂，但心裏也明白興趣不能當飯吃。梓航糾纏小雨，小雨不動心，青青卻逐漸起了心思——梓航家境富裕，若是成為他的正牌女友，未來的生活會不會衣食無憂呢？
最開始的時候，青青並沒有暴露自己的小心思。每次她送小雨到家后，回來的路上總是再次“巧遇”梓航，和他閑聊打鬧，逐漸廝混在一起。
“我沒有。”青青小聲打斷小雨地講述。
小雨拒絕搭理她，繼續向吳所以訴怨。
慾望的種子一發起，就如同藤蔓般蔓延。青青有心思，也有小手段，她和男孩子們綁在一起，充當梓航的“戀愛顧問”。梓航雖然跋扈，但年齡小社會經驗沒那麼豐富。他慢慢相信了耳邊風：青青告訴他，學校里的那些女孩兒選酒店服務做職業，骨子裏就沒一個乾淨的。
梓航雖然紈絝，卻對小雨很痴心，並不相信青青的話。
於是，為了排除掉對手，青青開始在外圍散佈流言蜚語：在某某酒店門口看見小雨和老男人出入啦，看見她閨房桌子裏的避孕套啦，看見她上別人的車啦……梓航憤怒而生氣，喝醉酒，青青趁他消沉，主動獻出自己的初夜。
成功走出第一步后，青青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栓死男友身上，既沒有注意也沒有意識到，小雨在校內的處境已然滑入深淵。
流言發酵，幾乎弄假成真。校教師約談小雨的父母，面對父母的憤怒和同學異樣的目光，小雨無法辯解，走上天台縱身一躍。
“小雨。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吳所以沉思了一下，組織語言：“但現在我更想知道，你想要什麼？或者說，你最終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吳所以頓了頓，小心地詢問：“你是想要殺了她嗎？”
“哈哈！哈哈！”小雨用道不明的情緒大笑。
青青則捂着臉哭出聲。哭聲和笑聲混合在一起說不清的詭異。
“我要讓所有人知道真相！不然我對不起我的父母。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不是臟女孩兒，不是讓他們傷心的女孩兒！”小雨悲憤地說，之後由怒轉恨：“如果做不到！我就一輩子纏着她，讓她生不如死！讓她早晚也從天台上跳下去！”
“咱們都冷靜一點。”吳所以走進前，彎腰看着她——他不知道小雨能否感覺到視線：“冷靜一點。好好想一想。仔細想一想。你到底要什麼？”
女孩兒嘴中沒再冒出笑聲，痛苦的哭泣聲充滿房間，讓人壓抑。
“明天我再來和你談。”吳所以直起身：“希望你能給我準確的答案。之後，我會遵重你的意見。”
“你不能這樣走！”女孩兒驚慌哽咽着撲過來，緊緊拽住吳所以的手臂用青青的聲音哀求：“你不是來救我的嗎？爸爸說你是來救我的！對不對！爸爸說了，你是來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