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雨中誕生
自從那日決定挖地窨子開始,爺爺奶奶便起早貪黑的干,從來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剛開始,因為洞口小,不好挖,爺爺只能躺下、跪下一點一點挖,窩的難受,挖上一會兒,爺爺就得鑽出來透透氣,活動活動身體,吸口煙。
奶奶就把爺爺挖下地土一鐵杴一鐵杴的裝進筐里,都裝成半筐,放在一個長把杴上,讓等候在一邊的大伯拽着杴把往外拉,拉出去倒在指定的地方。奶奶也裝完筐就幫着大伯提着倒,小孩子家覺得什麼都好玩,有時候他還不讓奶奶幫忙,怕自己沒啥玩。
後來,當地窨子挖得稍微大一點的時候,爺爺就能站起來貓着身子在裏面挖了,那時候爺爺只有二十幾歲,年輕有的是勁,他只想早點把地窨子挖成,以後不管什麼樣的軍隊和土匪來了,他都不用怕了!
最近還算是風平浪靜,可沒準什麼時候土匪就會來的,一想起上次土匪進村后,在村子不管貧富挨門挨戶的搶奪了一番,佛爺殿後面的二娘,她想自己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土匪要她也沒用,她讓兒子帶上媳婦孫子都跑了,她自個兒留在家裏看家,沒想到的是土匪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說是他們家裏有鴉片,把家裏翻了底兒朝天,就是沒有找着鴉片,把老太太打了個遍體鱗傷,也沒有問出鴉片在哪裏?就把老太太捆了吊起來用火烤着問。
沒有來得及跑出去的老煙鬼二爸,藏在二門外的柴垛子後邊的一個背簍下面,土匪們在屋裏翻箱倒櫃的尋找鴉片,他聽得清清楚楚就是捨不得拿出。土匪們拷打老婆問鴉片的下落,他也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還是捨不得懷裏抱的鴉片罐子,這是他的命根子!沒有了它,他的煙癮犯了,渾身就像爬滿蟲子一樣難受。當聽說土匪要把老婆捆了吊起來用火烤,貪婪的老煙鬼還夢想着土匪只是對一個婦道人家嚇唬、嚇唬,問不出東西就放了。
沒料到土匪動了真箇的,二娘被吊在院子裏的椿樹上,土匪點燃掃把放在二娘的腳下用火燒、烤的二娘殺豬一般的嚎叫!
煙鬼二爸就是塊冰做的心,也該被大火融化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可他臨出來前,還是摸黑掏出手帕,藏了一部分鴉片放在柴禾堆里。
當他哆哆嗦嗦從柴垛子後面出來,口裏喊着:“別打了,別打了!我全部都給你們,求你們了放了我老婆吧?”土匪看見了他懷裏抱的一個黑瓷罐時,搶過來一看就是鴉片煙,這才解下了被折磨的只剩下半條命的老太太。
可土匪也不是那麼好騙的,他們一看就知道他做了手腳,又把他吊起來打了個半死。
最終,他還是熬刑不過全招了出來。
想起着件事,至今爺爺心裏還留有餘慮;雖說我們家裏沒有金條鴉片煙,卻有一家人賴以生存的糧食和年輕貌美的妻子。
有了這件事的前車之鑒,所以爺爺才覺得一定得挖一個地窨子,作為應急避難的之處。
如今,家裏的情況,當真有個什麼事情,都得靠他一個人扛着,為今之計,只有快點兒把這個地窨子挖成,先把糧食藏起一部分免得被土匪搶光,一家幾口餓肚子。
那時候,我們家挖地窨子的情況,就跟電影地道戰上挖地道時差不多,男女老少齊上陣。
我小的時候,父親往地窨子存放麥子的時候,我曾經跟着父親和大伯進去過幾次地窨子。
那是挖在拐窯深處,靠西邊的牆壁下面的一個弧形的洞口,
洞口從外邊看,只有半扇磨盤大的出口,用一個大大的木軲輪車輪堵着,洞口剛剛的能趴着溜進去一個人,或者是一個裝糧食口袋,像我奶奶當時的大肚子,恐怕也不容易進去?可見爺爺當初挖地窨子的時候,是多麼的艱難和不容易,距離洞口有二十公分左右才是主體,下面距離拐窯地面低出有七八十公分,沒有留下台階,主要是為了方便站人在洞口接物方便,上下總體大概有兩米高,兩米寬,三米長的一個長方形地窨子,為了存放糧食防潮,在靠裏面的地上用幾根短木頭鋪了幾塊木板,在板子上面摞着幾口袋麥子。
小時候,常常聽大婆嘆息說:“唉,為挖那個地窨子,那個艱難勁就簡直沒法說,雖說你婆她那時是個大肚子,可那也沒辦法呀?她不幫你爺爺誰幫你爺爺?她只有挺着個大肚子咬着牙硬撐着干!你爺爺在裏面挖,還要他把挖下來的土,一掀一掀往外撩出來,你婆在外面再把你爺爺挖出了的土,一掀一掀的裝到拌籠里,放在鐵杴上,由你大伯拉着掀把外拉,拉出來倒在拐窯外邊的磨子後面,稀稀拉拉的到了一大片,你婆和爺爺出來又得往堆里全。”
“那時候,我二伯有多大,他也幫忙幹活嗎?”我老是聽大婆說大伯有多乖,有多麼聽話,卻不提二伯的事情便問她。
“他能幹什麼呀?那時候,他只要不跟着胡搗亂就不錯了!”
大婆停頓了一下,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接著說:“還是你大伯懂事,他也一心想幫你爺爺,可他人小,力氣也小,鐵杴也拿不起,頭也拿不動,就是給你爺爺他們說說話,端個茶壺,遞個煙盒、煙鍋的跑個小腿什麼還可以,別的大忙幫不上,有時候還跟着添亂哩!那個時候,也是咱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再也沒有人能幫他們,那時也正值夏收忙畢季節,地里活也不算太忙,你爺爺他們好像整整挖了兩個月多,一直挖到你爹出世后才停下來了!”
那時候,每當大婆給我講起挖地窨子的故事時,她都顯得非常的痛苦和無奈。
“唉,你是不知道,那個時候咱們一家人,就像生活在地獄裏,為挖那個地窨子,你爺爺和你婆受的那個罪,就簡直沒法說,你爺爺躺着挖、坐着挖、跪着挖,挖下的土,還得他自己一鐵杴一鐵杴的往外刨。人說萬事開頭難,這是真的!實在是太難了!每當你爺爺從那個洞口爬出來,就成一個土人、泥人,只有兩隻眼睛閃動。他是弟兄三最小的一個,本是被寵慣了的一個大孩子,當時要撐起這個七零八落的爛攤子家,真是難為他了,他不容易啊!”大婆想起傷心事,難過的抹着眼淚說:“那時,實指望洞挖大點就好辦,可當洞內挖大后,你婆她是個大肚子,也還是鑽不進去啊!她只能挺着大肚子,跪在那裏把你爺爺從裏面銩出來的土往外刨,再裝到一大一小兩個柳梢頭編的籃子裏,娘兒倆個往外提着倒土,你大伯實在是太瘦小了,那個木杴把把他的小手磨都出了血泡,他也強忍着不哭。你婆實在看不過去,就打發他去端水,取饃饃,希望他在院子裏和弟弟們多玩一會兒。”
我靜靜的坐在大婆的懷裏,傾聽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因為我爹的出生與命運和這個地窨子是緊緊相連的。
“眼看着你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兩隻腳腫得一按一個坑,還得在哪裏掙扎着咬緊牙關干。這些出力的體力活,我實在是腳下不穩幫不上忙。你爺爺是個鐵打的漢子,一個人把自己挖的土運到洞外不說,還要幫你婆和你大伯把倒在拐窯外邊的土給銓起來堆到牆根里,免得堵了拐窯的門。就這樣沒黑沒明的大約幹了有兩個來月,還沒等到地窨子挖成,由於你婆她勞累過度,可憐你爹他不夠月份就提前出世了——你婆她肚子疼,她也硬是咬緊牙關自己硬撐着不肯說,直到你爹快落地了,她才對你爺爺說:‘你快出來吧!我好像是要快生了,你趕快叫大嫂來幫忙。’記得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外面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天上下着傾盆大雨,偶爾還有幾聲悶雷在頭頂炸響,那真是一個電閃雷鳴,恐怖的夜晚。已是子夜時分,你的三個伯都已經睡熟了,我還在油燈下紡線線,你爺爺和你婆在窯門口,那麼大的聲音叫我,我都沒有聽見,可見那雨下得有多大啊。後來,還是你爺爺他戴了個大雨帽衝過來,慌裏慌張的從紡車前將我拉起,硬把大雨帽給我扣在頭上,不容分說,背起我就走。把我嚇了一跳,過來一看是你婆她要生了,肚子疼得她豆大的汗珠往下掉,連接生婆都顧不上請,你爹他就出生在那個南窯的炕上,也來不及回他們的新房北窯。”大婆有些遺憾的搖搖頭說道。
我不解的瞪大眼睛問道:“那是為什麼呀?”
“因為外邊在下大雨啊!雨下的就像往下倒一樣,沒法子出門。其實,自從挖地窨子后,那個炕我經常用火喂着,用被子暖着,炕是熱乎乎的。是平時讓你爺爺他們幹活累了,倒在炕上展展腰用,也不至於受了風寒。沒料想,那天晚上給派上了大用場了。你爹出生后,你爺爺一看是個男娃,當時很高興。等把一切安排就緒,你爺爺他卻愁眉苦臉的坐在炕沿上一鍋接一鍋的抽旱煙,就是不肯上炕睡覺。後來,在你婆的在三追問下,才說出他是覺得你爹他出生時,外面風雨交加,不是一個好兆頭,他擔心你爹他將來一定命苦!”
我不解的問道:“婆,什麼叫命苦啊?我怎麼聽不懂啊?”
大婆用手輕輕的撫摸着我的頭,笑道:“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的。”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大婆若有所思的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誰知,後來還真的應了你爺爺的那句話,你爹他不但命苦,而且命硬,三歲上剋死了你的爺爺,六歲上剋死了你婆。你說他這是啥命啊?那不是一個苦字就能說得了的!”
其實,這不是父親的命不好,而是他當時出生的時代社會背景不好,那也由不得他自己,誰叫他趕上了那個又是兵患加匪患的動蕩年代,而且偏偏的是趕上了那場怵目驚心,震驚國內外的民國十八年大飢荒。在鄉下除非那些地主、富農,家裏積糧甚多的大戶人家還可以;一般百姓人家大都差不多。
這件事,至今我也說不清,到底是爺爺的壽短?還是父親的命硬,爺爺雖然付出了常人不能付出的艱辛,地窨子雖然挖成了,卻沒有改變命運對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