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太乙天墟(5)
上次與謝此恆交手,贏是贏了,但厲蘊丹贏得並不開心。一來是謝此恆重傷未愈,二來是她心有愧意,是以一劍捅他個透心涼,連下手都是“輕”的。
可現在不同,謝此恆助她成神,她也助他成神,雙方算是扯平了。等級一致,又都是攻擊力強大的刀修劍修,不堂堂正正地比一場豈不可惜?
雖說她成神比他早,但他戰鬥經驗比她多,交手也算公平。再加上這裏是神域,場地開闊、沒有活人,他們可以大開大合地戰鬥無需顧及其它,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沒有了。
至於主神……
厲蘊丹從見到他的這刻起,就明白自己穩操勝券了。若是解密主神有個進度提醒,那她目前必定進展到百分百,沒有誰會比她更了解這玩意兒是什麼了。
要戰就戰,不必多言。厲蘊丹擺開架勢,謝此恆也進入狀態。他是摸不透厲蘊丹藏了什麼心思、定了什麼計劃,但主神……這一位確實是神,可好像殘缺了一部分。倒不是身體有異,而是能量有缺。
“謝此恆。”厲蘊丹喚道,“別分心,跟我好好打一場吧。”
他回過神,道:“好。”
兩人執劍持刀,各自退後三步。片刻佇立不動,像是兩座雕像。很顯然,他們在尋找對方的破綻,眼見防守完美,那還等什麼,動手吧!
刀劍畢竟是攻擊之器,防守只能用作一時,更多的還是要進攻才行。雙方身影齊動,瞬間化作數道殘影掠過空中,鏗鏘之聲不絕於耳,刀劍碰撞的火星四濺,又聽“鏗”一聲響,交錯的身影各自換了方向落下,厲蘊丹頸項的長發齊齊斷裂,謝此恆頭頂的髮帶一下鬆開。
長發未落,二者猛地回身朝對方咽喉刺去,刀劍之尖相抵,力與力的撞擊令長劍微微彎曲,竟是從剛變柔,頓時擦着刀身刺向厲蘊丹眉心。
她一驚,偏頭避開長劍,即刻下腰再避劍鋒,而後以橫刀補足自身的柔,二話不說橫掃謝此恆的下盤,他頓時以劍為足,一擊釘上刀面,整個人以此為支撐金鉤倒掛,長劍再度彎曲起來。
厲蘊丹立刻側過橫刀斜切往上,謝此恆旋轉劍尖閃避在後,頓時又“鏗”一聲響,兩人被各自的真炁震開,靜默而立。
也是這一刻,厲蘊丹明白為何劍會被稱為兵器中的君子了。
刀是剛的,它不會彎折。可劍只要不是重劍,它的刃面就富有彈性,可以從剛變成柔。剛具有專一性,只能直刺一個面;柔具有擴散性,可以刺向四面八方。既剛且柔,能屈能伸,可文可武,君子也。
而橫刀,唯一的“柔”便是她這個主人了。
既如此,那就剛到底,預製菜已結束,該上正餐了。
真炁灌入橫刀,厲蘊丹一躍而起,輕喝一聲朝謝此恆大力劈去。開天之勢無可匹敵,謝此恆立馬灌炁入劍,頓化萬劍疏流,以柔克剛,便聽“轟隆”一聲,極九開天被萬劍分流,可厲蘊丹不以為意,驟起第二刀狠狠劈下。
第二刀分流,第三刀緊隨而至,一刀更甚一刀,終是蠻橫地撕開萬劍缺口,直刺謝此恆的咽喉。後者收回長劍卸去刀勢,斜出一劍“拂花照雪”,卻被橫刀吐露的真炁化去威勢。謝此恆明了,橫刀是剛,可真炁能化柔。她看了他用劍之勢,便學會了“柔”式,還拿來對付他,可真是……
“鏗!”
刀劍相觸,力與力強勢角逐,在急速劃開的火花中。主神緊緊盯着兩個各出殺招的人,一瞬間記憶中閃過無數畫面。
無論是三萬年前、三千年前還是三百年前,每一對進入神域的造化者都是如此拼殺。儘管他們是愛人、是摯友、是親人,或是兩個公認的大善人,可為了至高無上的利益和地位,到頭來終會決一死戰,無一例外。
多少年了,愛情、親情、友情乃至恩情,之於利益而言都不算什麼。只要他說出“最強者可以擁有太乙天墟”,他們就會為了成聖打生打死,直到一人幹掉另一人為止。
兜兜轉轉,太乙天墟最終還是他的……然而,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看着招招致命的兩個人,主神閉上眼,復又睜開。他以為他們會是那個意外,沒想到還是一樣的人啊。
他幾乎能預見他們的結局,一方殺死另一方,並向他索要可得的成果。卻也正是因此,勝利者終將失去繼承太乙天墟的資格,只會成為太乙天墟的傀儡。
被慾望驅使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無價之寶,遠比物質更可愛。若是失去了無價寶,縱使坐擁金山銀山又如何?失去自我才是人生最大的失去,可惜……他們總是要在發現時才懂。
忽而傳來一聲巨響,拉回了主神的注意。
他放眼望去,就見橫刀從天空如流星墜落,精準擊中謝此恆的下丹田,將他貫穿了釘在神域的鏡面上。白衣劍仙折翼在地,本命劍自他手中脫落,他的下丹田雖然沒流一滴血,可橫刀溢出的力量卻封鎖了他的生機。
謝此恆握住刀:“你……真是……”
厲蘊丹落地,他掙扎了幾下,頓時長發散落、再無聲息。
主神沒有說話,厲蘊丹背對着他站了許久。從這個角度看去,主神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取刀的手有些顫抖。手是放在了刀柄上,拔卻沒有拔。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厲蘊丹這才轉過身來,看上去表情比來時更冷了:“主神,兌現你的承諾。把太乙天墟給我,我可以保你和他都不死。”
很誘人的條件,不是嗎?
可主神聽了卻是仰頭大笑,狀若癲狂:“哈哈哈!厲蘊丹,你殺了他!你還真殺了他!你知道你說過的話我聽過幾遍嗎?幾乎所有殺完另一個人的贏家都會這麼對我說!”
“殺了他,卻還想借太乙天墟將他復活,你以為世間真有兩全其美的事?別自作聰明了,你一輩子都拿不到太乙天墟!”
好端端一個英俊舒朗的男子,笑起來卻像個瘋子。他看着她,再看向再無生氣的謝此恆,瘋笑的聲音中竟是傳遞出一絲深切的悲涼:“你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兒嗎?你以為太乙天墟為什麼是六十四卦的模樣?”
“哈哈哈!孤陽不生,孤陰不長,陰陽本該存雙,可你殺了他!”
他先是大笑,再是痴笑,最後成了呵呵呵的、頗為瘮人的笑。別說神有神的樣子,眼下的主神失魂落魄,比起神,他更像個失卻理智的人。
“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呵呵,呵……”
厲蘊丹的聲音依舊冷靜:“你的意思是,我殺了他才是自絕後路,繼承不了太乙天墟,是嗎?”
“是!”主神豁然回頭,道,“太極生兩儀,你以為為什麼是兩儀?一陰一陽之謂道,你以為陰陽怎麼成道?”
“我放你們上來,無論你們是男是女,還是雙男雙女,你們的‘力’必將是一陰一陽。唯有允許對方存在才能共生造化,一方死去,你以為你還能活嗎?”
厲蘊丹:“陰中有陽是真陰,陽中有陰是真陽,他死了,我為何不能獨活?就為了陰陽之力必須平衡嗎?”
主神嗤笑:“是,如果單純是陰陽之力,你未必會死,可德者近道,你殺了他就是失了‘德’,連這個字都穩不住,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這才是太乙天墟擇主的機制!”
“如果神域只允許神進入,那麼甲級的造化者算什麼?我會給他們資格上來見我嗎?”
主神:“所以說你們不懂,誰也看不懂。太乙天墟要的主人從來不是什麼實力至強的霸者,而是真正的有德之士。凡能經過最後一關,就是德者為道,殺人者——人恆殺之。”
厲蘊丹頷首:“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主神收斂了情緒,“你已經殺了他,那你便是太乙天墟的傀儡了。要麼殺了我,接替我的位置;要麼我殺了你,我繼續坐這個位置,動手吧。”
厲蘊丹:“嗯,你果然是太乙天墟的傀儡。”
主神微微蹙眉:“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與想得一樣罷了。”厲蘊丹轉過身,把長刀從謝此恆丹田拔了出來。刀出來的那刻,封鎖住謝此恆生機的真炁也跟着拔了出來,躺在地上的人生機忽然涌動,一下子睜開了眼。
主神愣住了,厲蘊丹卻開了口:“你以為我真會殺了他?”
“好天真啊。”厲蘊丹嗤笑,“你都看了我一路了,居然還以普通人會做的選擇來揣測我,真是可笑至極!我有這個閑情殺死他,我為什麼不跟他一起聯手殺死你?別忘我我是個煉器師,從你說出太乙天墟是眾神煉製的器開始,你就已經輸了!”
主神臉色微變,方才想起這個點。
他忘了,厲蘊丹是煉器師。一名神級的煉器師,對太乙天墟有什麼看不穿的?或許早在摸透它的構造時就明白它大體是個什麼東西了,如今與他虛與委蛇,不過是詐他而已!
“你!”
“你什麼你,我什麼我。”厲蘊丹開了話閘,“別說我本來就沒打算殺他,就算我真殺了他,你覺得我真需要太乙天墟才能將他復活,你以為我之前在試煉場學的東西都塞回狗肚子裏了嗎?”
“我有的是方法保全他的性命,也有的是方法讓他詐死。再說,主神,你露出的破綻已經夠多了。”
“每一次,每一次……”厲蘊丹回憶着,“你明明可以把我扔到事發地的更遠處,偏偏沒這麼做。你把機會送給我,又總期待‘機會’能搞死我。你看着我成長很欣慰,給我安排的試煉場很符合我的缺失點,可同樣的,你還是想要我死。”
“不覺得這種做法很矛盾嗎?亦正亦邪,既陰且陽,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已經告訴了我這個答案——你期待我成長,成長到能解脫你的地步。”
厲蘊丹從來不在戰鬥時廢話,可這時,她看着太乙天墟的傀儡·名義上的主神,只感到無盡的悲涼。
“我跟謝此恆戰鬥時,你閉上了眼,一副不忍再看的樣子。我斷定你遇見過無數次這樣的事,並會以積累的經驗判斷我到底有沒有殺人。”
她猜對了,他毫不懷疑她殺了他。
“所以我可不可以認為,其實你……也是我們之中的一員。你和曾經的那一位也曾如我和謝此恆一樣站在這裏,可你活了下來,對方死了,是嗎?”
主神後退一步,臉色一白。
“可在你之後也進來了無數造化者,他們之中也會一生一死,但你的模樣卻還是你自己,沒有被下一個取代。那麼我可不可以斷定——若是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人,會被你吞噬;若是一方自盡成全了另一方,那麼另一方就成了傀儡。”
如她所料,主神已經聽不下去了:“閉嘴!”
“但你又對我說,殺了你可以取代你,我相信這句是真話。”厲蘊丹道,“也就是說,你是能被殺死的。然而歷史上那麼多‘贏家’都沒能殺死你,為何輪到我就能了,除了我的實力……其實你也不想活了吧?”
“讓我猜猜,為你自盡的人是誰?是摯友,是親人,還是……愛人呢?”
“閉嘴——”
殺手驟發,厲蘊丹一擊格擋,謝此恆腹部的傷口完美癒合,持劍緊隨而上。刀劍合璧,誰與爭鋒?主神幾乎是被他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直到厲蘊丹單手扣住他的腦袋準備搜魂,主神才吐露了實情。
他確實是被留下來的那個。
在上任主神說出只能活一個人之後,他本欲帶着她轉身離開,再不參與這事,不想她竟是自爆而亡,不允許他後退半步!
沒半句商量,沒一點提醒,僅僅是為了成全他對“道”的追求,她就決定死去。
對,他是個求道者,是個畢生都在追逐大道的人。她明白他的心,可他不需要她這樣的成全!為什麼擅自死去,為什麼要自盡,為什麼要留下他一個人?她以為是成全,卻不知是他殞身的地獄。
“得知被騙后,我殺了主神。可即使成為傀儡,我也復活不了她了……”
死在神域就是真的死了,他遍尋不見她的魂魄,三千世界也是一無所獲。他好恨,他怨毒,他甚至唾棄她……可他依舊愛她啊……
抱着這樣一份扭曲殘存的感情,他成為了主神,邀請了一對又一對的造化者,並冷眼看着他們自相殘殺,再把贏家盡數吞噬。他沒有心,也早就不會痛了。可活了這麼久終是乏味,他想要尋求一個解脫,卻不願死在無德之人的手裏。
他原以為厲蘊丹是他的解脫,卻不想她也會親手殺死重要之人。也對,她是帝王,殺人成全自己很正常。可他沒料到,這只是她的障眼法而已。
她通過了最終試煉,他能感覺到太乙天墟正在將能量鎖定到她身上。
他的心頭忽然一松,只覺得太好了:“主神是無法自盡的,我半死不活這麼多年,是該離開了。”
轉過眼神:“厲蘊丹,你到底對終局猜到了幾分?”
“如果我說全部,你信不信?”厲蘊丹道,“太乙天墟的管理模式過時了,到我手裏,我會給它做一番改變。還有,我做修士三千多年,從一開始接觸的就是陰陽之道,要是會上你的當,那才是白日見鬼。”
陰陽之道,造化之門。乾坤相對又平衡,譬如正邪,譬如善惡。
而“既濟”是63卦,表示“大圓滿”、“已完成”,正如她眼下擊敗主神,接手太乙天墟。
然而,“未濟”是64卦,明明是終卦,意思偏偏是“未完成”……末卦接首卦,又是一個循環,正如陰陽相生才能生生不息。
“你以為我為什麼不呆在離火大境,總是去各個大境轉轉。”
“你以為我呆在秘境真是為了玩樂嗎?”厲蘊丹看着主神,道,“你看過太多的人,你便以為我跟他們一樣普通。或許你也看過很多帝王,覺得他們與尋常人無異。但你就沒想過嗎?我一個女子要在男子當道的世界殺出一條血路繼承大統,是能被‘普通’左右的嗎?”
“你不是輸在我的實力,而是輸在強加在我身上的固定思維。”
“你以為只是你以為,你的以為不能體現萬分之一的我,卻能照見全部的、狹隘的你,僅此而已。”
聽罷,主神良久無言。
最終,他不置一詞,只是在她手下放鬆了身體。與此同時,太乙天墟鬆開了對他的桎梏,選擇厲蘊丹作為真正的主人。
不知是千萬年還是億萬年,這存在久遠的聖物終於選擇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主人。看着太乙天墟的光華漸漸與厲蘊丹融合,主神閉上了眼,迎接自己的終幕。
他原是末法時代的人,為求道而踏入太乙天墟,並在這裏遇到了那位來自古代的江南女子。不同的時代,相愛的靈魂,許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助長了他的自大,他總是與她論道、說理想,卻不想被她記在了心裏。
她來自古代,所受的教育就是以夫為天,為夫成全。他忽略了這點,這才造就了最後的悲劇。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但還好,當傀儡的一生結束了,他又可以去找她了。
“依依,對不起。”
幽幽嘆息,魂魄消散。厲蘊丹感知到,主神這一死,神域中原本潰散的一團陰性能量忽然聚起來,與他相合,再在她身邊環繞了一圈。
恍惚中,她聽見了江南的吳儂軟語唱起戲劇。有兩個身影在光影中拉着手漸行漸遠,從成年男女變成少年少女,再變成高矮一致的孩童,再慢慢踏入輪迴之處……她聽見了笑聲和童音,以及一句飄忽的“謝謝”。
陰陽相生,生死相合。死亡不是終結,而是新生。
謝此恆:“你在看什麼?”
“看上一個紀元的落幕。”厲蘊丹道,“也在看下一段人生的開啟。”
人性複雜,無法輕易評判。主神是作了不少惡,可讓她繼承太乙天墟這點又是“成全”之一,而她還是個大功德之人。是以,他們有了一次機會。
這時,厲蘊丹仰頭再觀神域,已能很明顯地“觸摸”到太乙天墟的輪廓了。她成了它的主人,是萬界共主,最高主宰,同樣的,她也將擔負起更重要的責任。
於是,厲蘊丹掏出古神們送來的召喚幣和一個位面交易器,道:“是時候重建太乙天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