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末正是豐收祭祀的季節,京都卻在為新帝登基大典而忙碌着,這本該是一場舉國同慶的盛事,滿朝官員將臣卻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原來前不久,慶國皇室剛發生動亂,老皇帝駕崩,三皇子瑞王謀反篡位被殺,太子繼位后以雷霆手段整肅朝堂,清除亂黨。
不知有多少文官武將,在政變過後被推至午門斬首,石青地面猩紅的血跡,又讓秋季大雨刷洗殆盡。
而被這場謀亂牽連的,還有戰功赫赫的陸將軍府。登基大典剛過初雪就下了,陸家便是在這時,因危害社稷的罪名抄家下獄。
——
“咳咳,咳……”
“怎麼還沒死,吵死人了。”
“行了行了,這人很快就要被流放了,再忍忍吧。”
“他這樣就算熬到出去,也只能死在半道上,還不如乾脆點。”
“死在路上那是衙差的事,要是死在牢裏還不得咱們收屍。”
“那倒也是。”
御史台的牢獄裏頭,兩個巡邏守衛從關押重犯的地方經過,嘴上閑聊眼睛卻不敢往那監牢裏看,說了幾句腳步匆匆過去了。
畢竟這裏頭關着的,除了一個快病死的肺癆鬼,還有慶國大名鼎鼎的羅面將軍。那陸靳翀曾在戰場毀容,面貌凶陋猶如閻羅,能讓敵軍見了都膽寒肝顫,他們不過小小獄卒,可不敢去招惹那位。
“喝水。”
牢房中陸靳翀托起地上瘦骨嶙峋的身軀,把裝着幾滴水珠的器皿抵在他唇間。
“你……不必管我。”齊玥搖了搖頭拒絕,說完一句卻又難耐的咳嗽起來。
陸靳翀盯着消瘦的人,只像數日來一般,沉默的等他止住咳嗽,才緩緩將水喂進去。
齊玥本是他奉旨娶的正妻,但齊伯府與三皇子親近,跟他成婚不過是為了替三皇子拉攏將軍府,陸靳翀也因此從未正眼瞧過對方。
可不管陸家如何選擇,最終也逃脫不了家破人亡的命運,再糾結什麼三皇子、五皇子的,還有什麼意義呢。
眼前對陸靳翀而言,齊玥就是他陸家的人。
“我已經寫了休書,那時候為什麼不走?”陸靳翀把水喂完,終是忍不住動了動乾裂的唇問出一句。
他將男妻扔在偏院多年不管不問,甚至連他長啥模樣都不清楚,想來齊玥對陸家也無太多感情可言。
“我們的關係,又豈是一封休書能撇清的。”齊玥低垂着眉眼苦笑道。
陸靳翀聽到這話,深邃不見底的眼眸暗淡一瞬,最後才低聲道,“是我無用。”
他堂堂一國大將軍,掌管十幾萬兵馬,到頭來連爹娘妻子都護不住,還談衛國,真是可笑。
看着陸靳翀自嘲的笑容,齊玥卻鬼使神差的伸手,撫上那道橫穿他臉面的猙獰傷疤。
齊玥聲音暗啞,喃喃自語,“不是你的錯,天命難違罷了。陸家跟慶國的命運早就捆綁在一起,這一劫既是陸家的也是慶國的,非一己之力可逆轉。但只要你沉住氣,還有一線生機。”
他話音剛落,兩人卻同時怔愣住了。
陸靳翀震驚於對方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齊玥卻以為他緊繃著臉,是因為厭惡怪力亂神之說,抿緊了唇不再開口。
卻在這時,牢門處傳來一陣鐵鏈落地的清脆聲響,兩個衙役走了進來,“齊玥,該上路了。”
“去哪?”齊玥沒聽到剛才守衛說話,此時一看衙役要帶他走,忍不住有些心慌。
“皇上下旨,陸家三族除陸靳翀以外,流放南疆,永不得回京。”
這衙役說完立即上前,不顧齊玥死命咳嗽的模樣,給他手腳帶上鐵鐐,另一個則警惕的觀察陸靳翀,以防他做出反抗的舉措。
陸靳翀不知思量什麼,只是皺了皺眉,當衙役使勁拽起齊玥時,才冷聲警告一句,“輕點,你們若敢傷他……”
後面的話陸靳翀卻說不下去了,他如今自身難保,還能拿這兩個衙役怎麼樣呢?就連聽到爹娘死訊,他都只能待在這陰牢裏,什麼也做不了。
這兩衙役似乎發現陸靳翀的氣短,當即囂張起來,“將軍有功夫擔心他,還是擔心擔心自個吧。”
說話間,齊玥已經被兩人連拉帶扯的走出牢房,陸靳翀死死攥緊拳頭,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才勉強克制自己沒有衝上去搶人。
直到齊玥跟兩個衙役的身影,盡皆消失在這座監牢裏,陸靳翀才對着牆壁一通泄憤。
整個牢房深處,只剩一聲聲猶如野獸嘶吼的聲音回蕩。
直到雙手血肉模糊,陸靳翀才稍稍冷靜下來,之前齊玥躺着的地方掉落一物,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陸靳翀上前一看,竟是用黑繩穿起的項鏈,墜子一把小小的木劍因長年佩戴,變得油光鋥亮。
“木劍墜子送你,等長大以後,你做我夫人,我教你練劍。”
看着有些眼熟的物件,陸靳翀腦海突然響起年少時的諾言,有些不敢置信的將項鏈緊抓在手心裏,許久無法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牢房再次傳來動靜,御林軍統領趙鍾賀走到陸靳翀跟前。
“怎麼是你?”陸靳翀看見來人皺了皺眉。
趙鍾賀是新皇的表弟,跟他一樣從小便在長皇子身邊當伴讀,他們三人幾乎是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只是現在……
趙家成了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反觀陸家卻招新帝忌憚淪為階下囚,他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你怎麼樣了?”趙鍾賀看着獄中的陸靳翀,眼裏滿是擔憂。
陸靳翀見他身着禁軍統領官服,意氣風發,與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狽模樣對此鮮明,不禁冷笑一聲,“皇上想好怎麼處置我了嗎?”
陸府被禁軍包圍時,父親要他守好君臣本分,耐心等候新帝查證,還陸家一個清白,切莫做出忤逆帝王君上之事。
可,真的能有沉冤得雪的一日嗎。
“我……”趙鍾賀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到,“聖上下旨明日將你午門斬首,我已經找了一個跟你身形相似的囚犯,一會就換你出去。”
陸靳翀眼眸微動,卻沒有被對方的話打動,搖了搖頭,“他怎麼可能被這種計兩瞞天過海,不親眼看我身死,他又怎能安心讓慧太妃跟敬王活命。”
想到當初長姐哭着求他,要他幫扶六皇子,卻被自己一口回絕,陸靳翀心裏已經說不清是悔恨還是愧疚。
不過處刑時如果能看見新帝,或許他還有機會扭轉局勢。
“我也不瞞你,太妃跟敬王在前往封地途中遇流寇作亂,死在寇賊刀下了。”趙鍾賀半闔着眼,說這番話時完全叫人看不清神色。
陸靳翀再聞噩耗正處於震怒之中,亦沒察覺對方不正常的反應。
——
傍晚城門下鑰之前,一匹駿馬疾衝出城,踏着風雪一路往南。陸靳翀聽聞長姐與外甥的死訊后,心裏堅固的防線轟然坍塌,如今的他腦中一片混亂,就像剛掙脫桎梏的野馬橫衝直撞,沒有目標歸途。
唯有手中緊攥的一枚信物,給他指了方向。
剛出城不久,還沒追上流放南疆的隊伍,陸靳翀便在荒郊雪地中,看見那兩個帶走齊玥的衙役,還有地上一個單薄的身影。
“走不走,老子管你什麼東西丟了,我們還要趕路呢,給我起來。”
“真夠晦氣的,都快年關了,怎麼攤上這麼個差事。”
齊玥抱頭蜷縮承受着落下的拳腳,明明身體凍得發僵,五臟六腑卻好似着火一般,灼得厲害,腥甜的味道不斷從喉嚨里上涌。
齊玥心想這樣死了也好,他就不用去那麼遠的南疆了。
但下一刻,他卻聽到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幾聲驚駭的慘叫過後,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齊玥有些遲鈍的抬頭,就見兩個衙役已經被人扭斷脖子,瞳孔瞪大的躺在雪中。
還沒來得及看清其他,一件寬大溫熱的披風從頭頂罩下,齊玥只覺落入一個堅硬如鐵的懷抱。
“你來了。”對上陸靳翀如狼的眼眸,齊玥以為自己出現幻覺,扯了扯嘴角笑道。
明明病得面容枯槁,但齊玥這一笑竟媲美殘陽餘暉,美得叫人心驚,陸靳翀挺直的背脊都不禁顫了一下。
“嗯。”陸靳翀點了點頭。
兩人還未多言語,就聽遠處傳來了陣陣馬蹄聲,陸靳翀騎來的那匹駿馬,也被一聲吹哨跑得無影無蹤。
看到將他們重重包圍的御林軍,齊玥這才相信一切是真實發生的,無力的推了推陸靳翀,“你快走。”
“來不及了。”陸靳翀沒動,趙鍾賀的出現讓他明白自己中計了,他就說這一路出城,未免太過輕易。
“陸靳翀你竟敢畏罪潛逃,殺了御史台那麼多守衛,如今又殺了兩名衙役,簡直目無王法。”趙鍾賀指着地上兩衙役的屍首,痛心疾首道。
“原來如此。”陸靳翀看他與剛才判若兩人的態度,終是明白了新帝的用意。
陸家世代為國征戰,功勛顯赫,不似朝中一般文管武將,能隨意一個罪名斬殺,於是故意放他出御史台大牢,再當亂臣賊子圍剿。
眼看御林軍隊緩緩逼近,陸靳翀腳尖一抬,衙役身上帶的配刀便被他握在手中,另一隻手固住齊玥,將他牢牢按在懷裏。
“放下我吧,我不想連累你。”齊玥在他懷裏小聲哀求,帶着他陸靳翀肯定逃不了。
“我們兩個誰連累誰已經說不清了。”陸靳翀低頭看他一眼說道,這個人已經是他現在唯一還能抓住的。
“這樣也好,倘若今日我們真死在一起,或許來世還有機會把欠下的償還。”
齊玥聽他這麼說突然釋懷了,安靜的待在他懷中。
“拿下,如敢反抗格殺勿論。”趙鍾賀話音剛落,包圍他們的御林軍瞬間動了,陸靳翀運起內勁揮刀,刀罡利刃一記砍斷數人手臂,當即唬得對方氣焰大失。
從前陸靳翀如何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刀刃會朝向慶國人。看着眼前生疏或熟悉的面孔,他卻沒有一絲手軟,每次出手都能留下幾人性命。
多年來謹守的君臣之禮,骨子裏刻的忠孝節義,都在這一刻一點一點的土崩瓦解。
陸靳翀長駐邊疆,時時要與強大的北蠻對抗,自然不是御林軍這種,待在京都舒適安逸的兵將能比,哪怕懷裏還護着一人也叫他們奈何不得。
半刻功夫,趙鍾賀帶來的人馬便已死傷過半,皚皚白雪都被染成一片嫣紅,也染紅了陸靳翀的雙眼。
齊玥抵在堅硬的胸膛上,感覺陸靳翀的身軀就像一座牢固的城牆,只是眼下這座城牆卻滿目瘡痍,正淋漓的淌着鮮血。
想到新帝咄咄逼人,陸家連遭厄運,陸靳翀猶如一頭髮狂的困獸,赤紅着雙目在荒天雪地里不知疲憊的廝殺。
漸漸他的身上也添了許多傷口,臨時換上的黑色布衣,都能隱約看出暗紅顏色,反倒被他護持的人仍舊毫髮未損。
趙鍾賀也沒想到,陸靳翀在牢裏關了這些時日,竟還能這般生猛,但看着被陸靳翀斬殺的下屬,眼裏卻沒半分憤怒。
陸靳翀殺的人越多,罪孽越重,才越有借口將他處死,見時機已到,趙鍾賀臉上得逞一笑,揮手放出指令。
埋伏在遠處的弓箭手立即將弦拉至滿月,泛着寒光的箭矢破空而出,直朝陸靳翀後背。
千鈞一髮之際,齊玥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推開陸靳翀躲過這一箭,那箭尖卻徑直沒入他胸膛,從剛才便一直凝結在喉嚨的鮮血,終是抑制不住的吐了出來。
“齊玥。”陸靳翀見這一幕,眼中的光瞬間暗沉下去,他最終還是沒能保住這個人。
下一瞬,又有十數飛箭朝他們射來,陸靳翀已無暇顧及,摟着齊玥背轉過身,用身軀抗下了所有箭矢。
他的意識逐漸消退,只聽到齊玥近乎絕望的哭聲,卻還是無力的閉上雙眼,手裏未歸還的信物沾滿鮮血,再多的遺憾都已隨風散去。
這一日,大雪紛飛不止,夕陽殘月並存,一生戎馬鐵骨錚錚的大將軍,隕落在慶國京郊十里處,至死不肯倒下。
……
“少爺,少爺您快起吧,賜婚的聖旨馬上就到了。”
陸靳翀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睜開眼時,瞳孔中的血絲還未褪去,帶着濃濃的戾氣,仿如剛從血海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把闖入的貼身小廝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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