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鑽空子的人雖遲但到
“快些快些,這裏走,大家報數——你們隊裏的人都還齊全着嗎?”
“大家讓一讓,前面是馬隊!且騰挪不得!”
“有孩子的都抱起來啊!攏住了!”
一場颶風剛過去不久,在敬州這,倒是沒有帶來什麼災害,而是和往年一樣,帶來了連着幾日的降雨,好容易雨過天晴,又曬了幾日,把路給曬結實了,敬州府的驛道便又重新熱鬧了起來,從敬州要往潮州、汕州遷徙的人們,排着長隊,用麻繩繫着腰間防止走失——這時候走丟了,可是找不回來的,一失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這些人像是螞蟻般連成一條長線,各自扶老攜幼,吃力地緩緩往前方行去,時不時還要停下來給馬隊、車隊讓道:這都是從潮州方向來運軍需的馬車,載重是滿的,在路上騰挪不便,自然只能讓行人優先讓他們了。而在馬隊、車隊和行人隊周圍,也不乏有城裏的百姓,挑着擔子,叫賣食水涼茶,也有賣花的,賣布的,賣涼葯的,賣什麼的都有,倒是讓這深山古城,煥發出了百年來未有的嘈雜生機,便是敬州最繁華的時候,城門這裏也遠遠沒有這麼熱鬧繁華!
“囡毋驚啊,勿哭啊——”
但是,這熱鬧當然不算是透着什麼喜氣的,而是充滿了無奈與哀傷,婦人們抱着還不懂事的孩子,念叨着安撫他們的情緒,懷裏抱着,背上背着,衣角還被牽着,如此磕磕絆絆地扶着老人,不便而又不舍地離開了家鄉,所有的財產,只是包袱里兌換出來的幾錠銀子——
這樣的心情,對於買軍的怨懟,對於家鄉的不舍,對於陌生未來的恐慌……哪怕旁人可以理解,但不設身處地浸泡其中,怎麼能夠明白她們心中的煎熬呢?男人死在了大溪坳,一家重擔全都來到了自己肩上,家鄉完全留不下來了,只能依靠仇人的安排,去千里之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討生活……
是的,眼下離開敬州的這批百姓,主要便是敬州五姓的殘餘,他們沒有壯丁守衛莊園,在如今敬州這混亂的局勢中,是很難不感到懼怕的——現在,敬州地面上可是不太平,各色人等在鄉間遊盪,幾乎是自發地形成了強人團伙,而州治、縣治暫時還沒有餘力處理,雖然人人都知道,隨着買活軍大軍進駐,這種暫時的混亂總會平息,但在平息之前呢?
五姓老莊這樣的肥肉,很有可能就成為這段混亂時間的犧牲品——或者說是極有可能,因為外面遊盪的匪徒中,有一部分就是五姓的老仇家,他們被五姓奪走家產之後,族人或者是遷徙,或者是淪為散工佃戶,都不在這一次打擊的範圍中,而眼下,因為局勢紛亂,很多人都從原本的主家那裏辭工請假出來——做什麼呢?可以說是去給買活軍,給馬千戶幹活,但也可以說就在路上等着做無本生意,甚至更進一步,自己團聚成伙,打着復仇的名號,來五姓的莊子裏搶一把,是不是很可能的事情呢?
這樣的仇家,別說五姓了,就算別的大姓也一樣是有的,尤其是買了新莊,或者土地能連成片的大姓,他們的土地,一定不乏有‘軟硬兼施’,從原地主那裏買來的部分。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大部分時候,在城市附近,土地總是從墾荒者的整片,逐漸地因繼承而被分得細碎,隨着家族的興衰逐漸進入流通,在人煙稠密的地方要擁有百頃連在一起的良田,要麼就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乘着土地重置,重新劃分了一次,要麼,就是一家家的打通過去,把土地連起。
如果說原地主只有幾人,都因為種種巧合要賣田,那倒也罷了,當原地主本有數十人的時候,這其中就不可能沒有勉強的成分,所謂的地方著姓,如果同時還是大地主,什麼‘從這裏到這裏都是我家的’,這話背後必定是埋藏了累累的血債,而現在,大溪坳之事以後,五姓驟然衰弱,老仇家來翻舊賬名正言順——若是肯走官府,那都還是好的,就怕來個‘你不和我講理,我也不和你講理’,那對五姓的殘餘,就是滅頂之災了。
在這些考慮之下,雖有馬千戶出頭,遮蔽了范家的殘餘,且為自己謀了個寬厚的名聲,但其餘四姓可沒馬千戶的兵護着,他們不想擔驚受怕,便只能按照買活軍的主持,迅速分家,立刻動身遷徙,甚至等不到韓江航道疏通,或者是從敬州前往閩西的山路打通,寧可走潮州——汕州入海,只求能帶走一點家底,而且能夠結伴在兵丁的護衛下上路,不至於被人在半路打劫,至於說到了新地兒以後,要服役多久,日子會多麼艱苦,現在已經顧不得去計較了。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敬州大姓,也是看着風色不對,趕忙去請教城裏的親戚——如生藥鋪林老爺這些,他們自己的宗族,雖然都在城裏住了,但當時分宗也還有些親戚是在城外的,過來探個話風的交情還是有的,而且,經曹蛟龍指點,他們也想賺政審分,所以都是賣力氣給宗親們講解形勢:分家,勢在必行的了,圍龍屋也住不了了,但想要避免遷徙,其實也不是沒有漏洞可鑽。
漏洞在何處呢?就在買活軍的政策里,此時敬州這裏,已經有些人到底是經過種種渠道,把買活軍的農村政策給弄明白了:分家絕對是要分的,凡是買活軍的熟地,沒有不分家的大族。否則,別的不說,光是政審分株連一事,就讓人吃不消——泉州劉女案,此時已經是被拿出來反覆宣講,作為很好的例子。
圍龍屋住不了,這也是沒得商量的事情,買活軍的性子刁鑽,衙門權欲旺盛,決計是不允許族權大於皇權——魔教不魔教的,只是個名頭,其實說穿了就是這回事,他們甚至連村裏的土地該種什麼,該怎麼種都要管那!因此,圍龍屋這樣的東西,是要打到底的,所有圍龍屋最後幾乎都會被拆毀,而且敬州這裏,以後只許祭祀祖宗,其餘信仰都要予以打壓,這是因為魔教之前在敬州發展了堂口的關係。
但是,是不是一定要遷徙呢?其實是不一定的,從別處的經驗來看,對於一般的村落,大家各自居住的那種,買活軍並不強制搬遷,只是要求分家。比如說閩西,閩西的村子並非都是土樓,也有客戶人家各自住吊腳樓、蓋小院子的,這些村落就完全沒被捲入遷徙風波里,衙門裏來人見證着分了家,這就算完了。
如此一來,漏子豈不是就很明顯了?只需要把圍龍屋拆了——或者不全拆,拆掉縱橫幾溜,留出巷道空隙,各自隔出小院子來,並且搶先分了家,那豈不是就沒有合族遷徙的事情了?
“我們也問了買地的使者,使者說,這麼做,或許是合乎政策的——不一定不遷徙,但若是態度積極,分家分得徹底,說不定也就給放過去了!”
在敬州這裏,使者的這個表態以瘋狂的態勢四處蔓延,甚至比大溪坳慘案傳播得更廣,更能引起百姓們討論的熱情,而且這種鑽空子的行為,被百姓們自發的一再擴大化——鑽空子實在是人的一大本能,有空子而不鑽,那簡直就是虧了!
人們發揮着自己的聰明才智,不斷的設想着種種合規的極限情境,比如生藥鋪林老爺的宗親,就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設想:“如果我們拆了幾溜房,分了家之後,又把一部分族人,遷徙到隔壁的黃寨去,讓黃寨遷徙一些族人過來,或者乾脆,附近四五姓的寨子互相遷徙混居,從此村裡大家各自分住,有了五六姓的人,那是不是就會被看做尋常村落,絕對不會被迫遷徙呢?”
只能說,從規定來看,經過這一番極限操作,林村(當然這麼操作之後不能叫林村了,該叫四姓村,或者用地名來起名)——絕對是符合不遷徙條件的,餘下的圍龍屋也不必再拆毀。而林村的親人們,也得以免去遷徙到千里之外,從此父母親人分離的悲涼。就算到時候買活軍要講究,還是要遷徙,那按理來說至少也會有一部分人能逃掉被遷徙的命運——留在本村的還遷的話,那我們去外村生活的族人臨時改個身份,編造下來歷,總是可以不遷徙了吧?或者逃去山裏,躲一段時間再回來,行不行呢?
總之,只要有一絲指望,人們總是希望能不搬的,搬遷本身的確是艱難辛苦,而且還較危險的事情,近搬還好,去千里之外,那實在是太吃不消了,成年人都覺得疲累,老弱婦孺更不必多說了。尤其是家裏的老人,能否經得住這一番奔波實在是很難說,半路上老人去世、孩子夭折,這都很常見。
於是這段時日,村寨傳話的使者也是頻繁往來各處,大家都是乘着買活軍大軍還沒到,瘋狂的進行微操,為了逃避大遷徙,自行分家、毀屋。宗族之間,往常的隔閡、算計,忽然間完全消失不見,大家都站在同一立場下,爽快的互相幫助。
——為怕在近處遷徙,買活軍不認,很多村寨通過親戚聯繫,甚至進行了跨府城的遷徙:在府城東面的村子,和府城西面、北面的村子聯合起來,互相交換人口,同時當然也對耕地進行交換,以往還要斤斤計較土地的品質和大小,連寸土都不肯讓的,現在卻是大手一揮,大差不差就行了,至於什麼排外,沒有的事情,村人們對新來的人家都是熱情,彼此商議着要把說辭給統一了,把搬遷的時間盡量往前說——若是再排外、欺負外姓,那惹得他們去府衙告狀了,大家都沒有好!
於是,這些日子以來,府城這裏也有不少被分出來,要遷徙去一兩日路程之外的人家不斷經過,這些人家基本都能把所有散碎家當帶走,所以肯定是要上板車的,這麼一來,府城裏趕車的也是忙得腳打後腦勺——府城的經濟,彷彿絲毫沒有因為買地的入侵而受到影響,反而更繁華起來了!
和那些避禍遠遷,凄風苦雨、擔驚受怕的隊伍不同,這些匆匆遷徙的鑽空子小隊,一個個都是低調詭秘,不和旁人搭腔,對自己的來處和去處,都是含糊其辭,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廣北山區,不肯被買活軍安排遷徙,逃竄出來的山民,在府城這裏探頭探腦,想要找個活計,還有從底下的縣治里逃來州城要投親的,要告狀的,要請州城去管一管縣治亂象的,城門口人頭攢動,各有各的盤算,活生生一副眾生相。曹蛟龍在門樓上盤着手看了半晌,還看到了幾個小偷,混在人群里賊眉鼠眼的,甚至想對那些遷徙的婦孺下手!
凡是搬遷,必定帶來混亂,而急切的、大規模的搬遷,帶來的就是極致的混亂,他不禁搖了搖頭,示意馬千戶派在他身邊跟隨的兵丁下去把小偷鎖了,又暗嘆道,“這也是杯水車薪,現在主要的矛盾還是能用的人太少了。州治都是如此,底下的縣治恐怕是更不堪!”
他估算州治比縣治要好,主要是因為州治還能擠出人手來,如林老爺盤算的那樣,州治至少還能擠出兩千人來,不事生產歸給馬千戶指揮,這些日子以來馬千戶也正是帶着這批鄉兵,兢兢業業東奔西走,鎮壓各處的村寨,威逼利誘讓他們快點分家——還要分出人手來散播‘鑽空子論’,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儘快在州治這裏拆毀圍龍屋,摧毀族權極限的統治。
畢竟,敬州村寨幾乎都用圍龍屋,而且人口很不少,如果都要遷徙,那是數十萬人的規模——說起來倒是簡單,真的安排起來看看,這期間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遭罪?要佔用多少買地的運力去運人?遷徙到千里之外,這註定只能是給少數村寨的待遇,對於其餘圍龍屋人口,能如現在這樣,毀屋之後,在百里範圍內遷徙混居,就已經很不錯了。
州治這裏,有馬千戶的兵坐鎮,有州城裏這些不住圍屋的大戶幫手,能組織出一支佔據絕對優勢,而無利益糾葛的武裝力量,你不從命,我立刻無損耗的滅了你,如此才能壓服地方勢力,才能做到在大溪坳慘案之外,幾乎不流血,不械鬥,太太平平的消化大多數村寨,但縣治就不一樣了,縣治是城弱村強,根本沒地方拉隊伍,就只能採取不同的策略,挑撥村寨互斗,那就註定要迎來一次流血慘案頻發的混亂期。
曹蛟龍這裏不指望敬州-長汀的驛道快速打通,大軍過來逐一安撫縣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他把希望放在潮州方向——不管怎麼說,先來一支隊伍啊,能把掃盲班開起來也好,尤其是馬千戶手裏那批兵,現在每日都是住在一起的,多好的掃盲機會,正好把他們消化下來,培養成敬州的第一批幹事,否則,這段大混亂、新氣象的時間一過,一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定型了,想要介入、扭轉風俗,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送軍需的隊伍,倒是已經來過兩趟了,但他們都各有使命,還要回去復命,曹蛟龍眼看着城中從不安到混亂,而現在漸漸又有了從混亂安定下來的趨勢,雖然面上不顯,但心中卻是極其惋惜着急——倒不是說他對買地的思想就多麼認可了,只是敬州的差事既然是他接手操辦的,就總有一種本能的想法,想要做到盡善盡美,因此,眼看良機就要白白錯過,那種抓心撓肝的勁兒,可就真別提了。這幾日他日日都到城門來,說是看着別出亂子,實際上每日引頸長探,當真是苦盼王師——至少先來點人手把掃盲班給開起來,報紙發下來啊!?
今日已是日暮,眼看着城門口行人漸稀,曹蛟龍微微搖頭,正要回官署去等馬千戶時,卻見天邊一線,似乎有一點紅旗隱隱,當下忙走到垛子邊上,眯着眼睛,手搭涼棚仔細張望了半日,果然見到車頭旗幟招展,紅底上一個活字,神氣至極,旗幟底下,鼓聲隱隱,一隊兵丁排成一行,速度均勻地往府城行來。
“終於來了!”曹蛟龍不由大喜,趕忙撲出牆垛,用力拍着城牆,聲嘶力竭地喊道,“別關城門,別關城門——開掃盲班的人來了!”
給敬州府制定新秩序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