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慘案之後(上)
“大幾千人,全都淹死了?!買活軍天命若此?!”
雖然是六月天,正是最炎熱時候,但林老爺渾身上下還是一片惡寒,還沒等家丁回答,便立刻雙手合十,虛空祝禱起了自己常拜的南極真仙,“真仙保佑哦,萬邪不侵身——全都死在那個大溪坳里了?”
“死了九成有的!也逃了一些回來,還好千戶老爺和幾個族中的大老爺都不在,但城裏的府上也頗有些喪事的,這會兒都趕着去棺材鋪預備喪事——小人從城門口回來的時候,知府正派人到各府去召喚,應該一會也要來咱們府上了——這麼多人都死在大溪坳里,得埋了啊,不埋出了瘟疫,城裏可沒有好的!距城也就五里多的路呢!”
這倒是真的,林老爺原本對於這慘事的畏懼,立刻轉化為了非常現實的擔憂,他點了點頭,忽然一迭聲地說,“那草藥也得漲價吧!林三,林三,你趕緊的去生藥鋪說一聲,把門板給下了,草藥先別賣,等我從府衙回來了再說!”
自從潮州方向以及各縣治的消息傳來,敬州府的米價第一個就應聲上漲,百姓們中有儲存的還好,家無隔夜糧的苦哈哈,嚷着日子過不下去已經不止一天了,還好這裏是嶺南,如今天氣又渥熱,窮人還能砍芭蕉裹腹。城中米鋪後頭的大姓賺得盆滿缽滿——其中就有死在大溪坳的那幾家大姓,這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大姓必定有大量土地,他們也就能開得起最大的糧鋪,並且有資本來確定城內的糧價。
就像是范舉人,他族裏家裏加在一起,百頃地那都是往少了說的,僅僅是范家一家的出產,就可以給敬州府吃上一兩個月的,他又是官身,不自己開個糧鋪,消化每年多餘的出產,難道把這錢給別處去賺?自從買活軍的使者入城,半個月以來少說就多賺了二三百銀子,糧鋪嘛,旱澇保收的事情。像是林老爺府上,他們族裏主要還是經商,就開不起糧鋪,只能去開生藥鋪、涼茶鋪,賺些辛苦錢,所以城外的消息傳來之後,林老爺是一驚、二懼、三憂、四——
四也不敢立刻就喜,但還是做好了發一筆小財的準備,若真有了瘟疫,那就要看風色了,倘若城內局勢還可以,馬守備等人臉色還算是好看,那他就準備蹭局勢發發財,事後孝敬一筆錢財給上頭即可——倘若沒有大溪坳的事情,這筆錢多少得給范家、吳家等大戶送點,但大溪坳一事過後,這五戶人家可說是元氣大傷,敬州府唯一的武力就在馬千戶手上,那他就準備把這筆錢送給馬千戶,免得自己被治個‘囤積居奇’之罪。
懷着這樣隱秘而不可告人的企圖,他很快去了府衙議事,並且沒有回家,而是被素來友善的友人,請到自己家後院的涼亭中,大家都寬了外袍,只穿着心衣,一邊揮舞着蒲扇,一邊喝着苦澀而有回甘的涼茶議事:敬州這裏六月就是這樣,熱起來讓人恨不得扒了皮,林家這樣慣做生意的人家,都是入鄉隨俗,除非面見知府,不然也是和街邊漢子一樣,袒胸露乳的,這裏又無冰,只能通過如此來解暑,能喝點井水裏吊著的涼茶,已是富裕的表現了。
“諸位,如今城中局勢如此,且先不去計較大溪坳一事了,只往前看,都是心腹弟兄,大家說說,咱們敬州這裏,前路究竟該當如何?”
先開腔的老爺也姓林,是林老爺的遠親族兄,在座七八人里,有許、陳、張、郭各姓的,卻偏偏沒有大溪坳受損嚴重的當頭五家,范、吳、姚、曾、羅。眾人提到昨夜的事情,也並非都是驚魂未定或者同情唏噓,多有不為所動,甚至還笑嘻嘻的——
四五千人,一夜死去,這數字聽起來當然駭人了,但除了親人以外誰也不會感同身受,這年頭誰不是如此?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之前聽說敬州下頭縣治械鬥死人,一死就是幾百時,州中的百姓不也是津津樂道,當做一樁新聞來說,少有人唏噓悲嘆的么?各縣械鬥的死者,加在一起說不得也快五千了,不見得有人中午少吃一口飯的。
五千這個數字,一般的百姓聽過就算了,壓根不會去想像到底有多少人,而對座中許多人來說,雖然能夠想像到規模,卻說不定還暗自稱願呢:這五姓人家人多勢眾,仗着人口沒少飛揚跋扈,虎口奪食的,有些錢,他們家賺了,就有別人家賠錢的,說不得這就是多行不義的報應!從今日起,這五姓人家反正算是完了,壯丁幾乎全死完,已經直接退出了敬州府頂級大族的行列。
如此,這不就是餘下這些興旺姓氏的機會么?自然了,此時還有敬州城的危機未解決,前方的事情千頭萬緒,還遠遠沒到分食肥肉的時候,不過眾人的情緒還算是很輕快的——都打聽清楚了,買活軍要的就是分家毀屋,住在圍龍屋裏的大族得遷徙,這個訴求,壓根觸動不了此處這些鄉紳的核心利益,因為他們自家是早已摒棄了圍屋制度,那麼餘下的無非就是大族分家而已,都不用遷徙,這麼一來就好接受得多了,買活軍入城,那就入城好了嘛,大不了就是族裏分個家,把土地賣給買活軍,其餘一切如舊,甚至還只有更好的!
這五千人死得好呀,他們不死,城中堅守的呼聲就下不去,州治周圍村寨抵抗鬧事的苗頭就不會消失,最關鍵的是,他們不死,敬州府就始終都有守住的希望:五千多的鄉兵,一半守城,一半守家寨,又是在山區,還有大族支援糧草,在分家遷徙這種讓絕大多數人都無法接受的條件面前,如何能不嘗試着守一下呢?
而一旦要守,難道他們還能力主投降嗎?少不得也是要跟着捐納錢糧的——甚至因為這五家已經出了人了,其餘的鄉紳就要額外多出錢糧,細算下來也是傷筋動骨的支出,還不能不出,不出那就是心懷二志,不等買活軍到,鄉兵就先把你家收拾了去,查抄出來的錢糧,正好用來充做軍需,所以,手裏有兵的人要守,拖家帶口的人是不能不支持的,很容易城內就顯得花團錦簇、萬眾一心。實際上,到底心裏想不想守,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當然了,如果最後的結果是守下來了,那麼花掉的錢糧倒也還算是有點回報,他們也未必不會高興,但現在,情況不同了,選擇好像重新回到了這波次等的士紳們手裏,人數最多的堅守派忽然間全滅了,且死得這樣蹊蹺:城中已經是眾說紛紜了,不乏有人說是謝六姐降下天威,誅殺‘真老母教’的,頗為引起了許多百姓的恐慌。這些去衙門的老爺們知道的則比較全面——選擇大溪坳閱兵,其實是必然的事情,之前馬千戶就提到了,可以在大溪坳紮營,勘察城外的動靜,和城裏也有個呼應。
但,今日回頭看來,大家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馬千戶也有手下逃出來,去附近山裡借宿,和主人家獵戶一說,才知道其實大溪坳的溪水並非斷流,而是在去年的山崩之後,被落石堵塞了,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堰塞潭。而且不止是那條大溪,山中不少溪水都是斷流了,一道堵塞了過去——原來這條大溪是韓江支流,其水流量豈能小視?這也就難怪發起大水來水勢洶湧,往往把整個山谷淹沒了。
那麼多水,其實隨時都有可能崩破了堰塞石,往下游宣洩的,卻又不巧,那一日幾千人進來,光是行動的腳步都把地面跺得晃動了,大概是因為如此,石頭終於被崩破了,才釀成了這樁慘案。卻又恰好出口被人封了——怕逃兵。石頭堤壩一崩,水衝下來時首先就夾雜了無數落石,泥石流一般,當下就淹沒了數百人,活下來的都是在出口附近的,也比較機靈,知道柵欄設了以後很難搬開,都是立刻從柵欄附近爬坡逃掉了的。
這些人回到城中一說,城裏人哪有不驚駭的?都道是六姐發威了,否則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其實說實話,這個巧合也確實讓人心裏打鼓,覺得解釋得有點牽強——怎麼樣好像都還是六姐發神威,更有說服力一些。只是官府畢竟還要勉強撐着,不肯承認敵人的神異而已。
實際上呢?別說五大戶了,今日會面時,馬千戶的臉色都是不好看——他也有精兵數十折在裏頭了,眾人此時議論起來,都是說道,“我看馬千戶本來功名心切,一定要守的,如今也灰心了,敵人凶威如此,守一時還可,能守一世么?若最後是守不住的,那還不如不守,買活軍又不殺人,守起城來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呢!”
大家都認為,大溪坳之事對於馬千戶是個沉重的打擊,也有人說馬千戶提到了‘守到最後一人’之類的話語,而這樣的話自然讓人不寒而慄的:守軍要守到最後一人,這對當地的百姓其實不算是什麼好消息,因為守到最後一人之前就意味着城裏其餘人都死了,而死亡的方式是很存疑的——軍糧夠用嗎?百姓們要吃糧嗎?
有沒有什麼辦法,讓百姓們又不吃糧又能為軍隊提供軍糧呢?自古以來,凡是改朝換代的時候,軍隊都是常吃人的,這些事情以前一向是長輩們隨口講古時的故事軼聞,但現在隨着局勢的進展,好像突然間成為了士紳百姓需要面臨的真實威脅了。
當然了,百姓們未必知道馬千戶的決心,如若是知道了,應當是會以極大的熱情要逃竄去的,但現在城門又關了,所以很可能買活軍還沒來,城裏已經極亂了。這群士紳坐在一起,議論來議論去,不罵買活軍,也不談玄論怪,說來說去是最務實的,和前途最有關係的話題,並且迅速的達成了一致。
——如果說,昨日大溪坳里死的是一百人、兩百人,哪怕這一兩百人是范舉人這些族中的首腦,他們的立場都不會如此容易的統一起來,總會有人瞻前顧後,又想守又想降。因為大姓的壯丁還在,這些兵力依舊是可以被組織起來迎敵的,宗族裏完善的人才培養制度,也會讓各房頭陸續有英雄湧現,振臂一呼要求守城。正因為昨夜死了五千人,而且幾乎是城裏能擠出的絕大多數鄉兵力量,現在,最搖擺的人也堅定起來,他們迅速的統一了態度——這城守不了了,接下來要盡一切力量設法促成投降。
“馬千戶手下還有二三百精兵——雖然用來守城是不足夠,但城中百姓還能擠出數百……還有我等府上的家丁,湊在一起榨乾了也能有近千,又有那些小村寨里的壯丁,湊湊兩三千的人還是有的……他想守,還是能湊出人來的。”
這麼說不是為了給守城找信心,而是指出投降最大的阻礙馬千戶,或許還擁有抵抗的雄心,必須設法解決,林老爺分析道,“雖說是能湊出人來,但已嫌勉強了,城裏人狡詐,不似田戶肯賣命,田戶呢,只肯聽族中長輩號令,對其餘村寨的鄉兵,不肯互信也不能合作,千戶老爺使喚起來也覺得束手束腳,他心裏只怕也知道是守不住的——今日我拉他出去,借生藥鋪的話試探了他一番。”
“哦,對了,生藥鋪——你是要發財了——他怎麼說的?”
說到生藥鋪,大家不免又節外生枝恭喜了林老爺幾句,林老爺忙分辯說沒有發財,反而白填了不少藥材去做藥包,給徵發的民夫放在口罩里,讓他們去埋屍體時用來祛病——隨後才低聲道,“千戶老爺也和我說了實話,他確實是投靠不得才決意要堅守的,倒不是因為買活軍沒有給他封官許願,而是因為使者傳達的條件太苛刻了!”
“果然!”
“就說了!”
不少人立刻拍了大腿,認為生藥鋪林老爺算是把馬千戶的真心話給騙出來了,很多人都迫不及待地問起了買活軍開出的條件:馬千戶辦不到,不代表他們辦不到啊!若是能從中撮合,免去這一場刀兵之災,有什麼不好呢?就算買活軍要錢,眾人錢財上折損一些,那也是無妨的,平安才是大福大財啊!
“說來,當時看着也的確是難辦的,爾等也都聽說了,買活軍惱怒於圍屋聚居,族長一句話,比聖旨還大,讓他們那些規矩無法落地,所以一定是要敬州府這裏歸順了之後,立刻主持分家拆圍屋,所有聚居的族人強行遷徙。”
這個是知道的,也是五大戶如此積極反抗最大的原因,這等於是挖他們家的命根子,而眾人坐在這裏,也都是默認能接受這條,當下都是點頭,道聲“這個好辦”。
“千戶老爺手下無人,難怪許諾不了,但我等可以報效啊。”
“正是,我等不但可以率先分家,還可行文催促縣治,告知各村寨已被包夾,催促他們快些分家!”
這一條算是過了,第二條又是艱難,“使者還有第二個條件,那便是要在敬州徹查真老母教的來龍去脈——真老母教一案,你們可是知道的?”
這就有人消息不夠靈通了,畢竟好像使者進城之後,沒有什麼人在議論此事,林老爺便不得不先從運動大會說起——一說又是小半個時辰,期間不斷跑題,這裏有得是土包子不知道買活軍要開運動大會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惋惜自己沒有緣分見識這樣的熱鬧。
等到遇刺事件其中的來龍去脈,被林老爺娓娓道來,又引出了真老母教。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敬州這裏猛然承受的攻勢,以及買活軍處置策略的苛刻,竟是和真老母教有關!買活軍得知真老母教在敬州有壇口,因此才會有出征敬州,而且必須把所有村寨粉碎的決心——圍龍屋太容易信奉魔教,為官府所不容!
“竟有此事!”
“如此要緊的關節,我們怎麼不知道?!”
“原來這才是一切肇始——買活軍要千戶老爺在城中找出真老母教的壇口?千戶老爺卻辦不到?”
“千戶老爺就那麼幾百兵,如何在城裏查這個?那些兵還多有不會說本地土話的呢!”
林老爺這話也是有理,別說馬千戶了,就是府衙,在這種事上也是無力的,捕快就那麼幾個,去查魔教壇口,簡直是大海撈針,而且這種事不是說隨便抓幾個人就能說是魔教信徒、壇主的,買活軍那裏也是不傻。眾人聽了,也知道馬千戶的確難辦,這種事就是要找人頂罪,也只能由他們這些地頭蛇來辦才能辦得齊全。
畢竟,有點學問、神神叨叨的壇主,懵懵懂懂的信徒,這都需要人去扮演,還要有大量的人證,不但演員要有足夠堅定的信念,這麼多人證誰來製造?除了本族長輩之外,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控制力!
“此事……”當然了,便是對於鄉紳們來說,這也是要出大血去操辦的,因此眾人便不急於大包大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猶豫着是否表態,還有人轉着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問,“此事,是否能和五大戶拉一拉,說起來,他們本就仇視六姐,說不得還真有人信奉這個什麼勞什子真老母教——”
其實,這話也是有點強行的了,因為在買活軍進犯之前,本地對於買活軍的認識仍是稀少,尤其是種田為主的五大戶族人,對千山萬水之外的買活軍實在也談不上仇恨,不過如今人都死了,剩下的婦孺還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的——
“等等,提到此事——”
商議到這裏時,卻突然有人若有所思地摸起了鬍子,“咦——嘖!嘶……我好像有點明白,為何買活軍發兵的理由,在本地沒有流傳了——或許是有人在壓消息啊,是了,是了……我想起來了,小范舉人,小范舉人一向是篤信這些神道的,去年他好像的確是從潮州迎了一個道長回府養着,說是……對,就說是白蓮教無生老母!當時我聽說了還很奇怪,怎麼他也信奉起白蓮教來了,我們客戶人家一向都不信白蓮教的——”
說到這裏,眾人面面相覷,齊齊叫了起來,“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難怪大水要淹了他們家的鄉兵!原來買活軍兵發敬州,居然是他引來的!”
“這姓范的,竟敢犯下行刺軍主的大罪!難怪他要頑抗到底!”
“天啊!”已有人嚇得跌坐在椅子上,茶水灑了一身,卻驚得是動彈不得,“這小范舉人,他該當何罪!”
范家會被如何處置,眾人已是無法想像了,此刻所有的驚訝,全都化成了緊迫——“必須要告知馬千戶,立刻把此人拿下,以填六姐之怒!”
“對,對!千萬不能被他跑了!立刻把這個禍頭子拿下,如此方可解我敬州之危!”
當下一群人簡單計議了一番,便分頭行事,林老爺帶着回憶出線索的郭老爺,飛奔去千戶軍營,其餘人亦是不免回家去召見心腹,透露這個驚天消息,不到一日的功夫,這消息便在城內不脛而走,沸沸揚揚——原來敬州之禍,居然是小范舉人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