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毒計
“阿財,走了!都在大門那裏等着了!”
“來了來了!”
門口已傳來了叔伯兄弟們的叫聲,范阿財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匆忙拿起妻子已經打好的包袱,湊在妻子身邊,親了親幼子的臉頰,道了聲‘等我回來’,便拔腳出屋,走到屋門口,偶一回頭,見昏暗床榻上,妻子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下也是一軟,又溫聲說了句,“放心吧,沒事的!”
這才把包袱甩在肩頭,拿起外間的一根齊眉長棍,走出了自己的屋舍,“人都到齊了?那我們走吧!”
“捨不得老婆孩子是吧?要不要吃口奶再走?”
“吊毛吃奶,吃你老婆的去!”
“哈哈哈……”
“阿發你這臭嘴!”
都是圍龍屋裏自小長大的兄弟,開起玩笑來葷素不忌,沒有輩分、禮儀的阻隔,這是一幫人關係鐵的表現——實際上客戶人家很注意禮儀,不像是嶺南、閩南土著那樣,一般市井百姓,言不過三句,必稱‘雞麥’、‘閪婆’,一般客戶的圍龍屋裏,是聽不到如此不雅的詞語的,最多是私下遊樂時講上幾句,也不敢真的往下三路去,即便是這樣口味輕的打趣,若是要較真起來,也算是觸犯族規,少不得要被長輩訓誡,嚴重一點跨越輩分的,還有可能被請家法教訓。
森嚴的家法族規,圍繞着范阿財、阿發等兄弟們的一生,雖然也限制了他們的行為,讓他們時常感到被約束的苦楚,但同時也讓他們有了很強的優越感,尤其是相對那些粗野的土著來說,他們的生活相對已算是很不錯了——土著是很難出現在敬州附近的,大多都被驅趕到了深山裏,只能種崎嶇地方的薄田,鹽也吃不上,更不說織布了,生活簡陋無比,和這些能生活在敬州附近的客戶人家,從禮儀到生活質量,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的。
就說阿財、阿發他們吧,自小長在圍龍屋中,不管怎麼樣,飯是有一口吃的,大多數時候還都能吃飽,雖然少見葷腥,但光是能吃飽,這就已經勝過多少人了,他們還能住下敬州附近的村寨里,進城比較方便——這就說明他們是敬州附近的望族了,否則,圍龍屋可保不住州城附近這大片的良田那。
甚至於,范家的勢力還擴張到了隔壁的山坳里去:他們族裏出了個舉人,而且就在敬州任職,雖然官不大,但也足以蔭庇地方,再加上族人擅長經營,上下戮力齊心,不到二十年的功夫,舉人的家資就比從前要擴張了十餘倍,而族中也托賴他的庇護,減免了許多錢糧,便是徭役也比之前要輕了多少。范家人在敬州,雖然不說是橫着走,但也沒有多少人敢來輕易欺負了。
有了錢,是光做生意嗎?也不是,自然是要開闢田地了,范家的圍龍屋佔去的,本就是敬州附近最大的一個山坳,從他們的圍龍屋出發再走個五里路,原還有一個小的山坳,大概也有個幾頃田地,也有一戶張姓的客戶人家住在裏頭,兩戶人家,時不時總是要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糾紛,等到范家這裏發達起來了,張家便自覺存身不住,范舉人一流露要買田的意思,又‘略微施展手段’,張家便賣了田地給他們,自己搬遷走了,不知何處去,於是范舉人便在族田的外圍,多了一處自己的小田莊。
如此一來,他們自然是需要佃戶的,佃戶主要的來源,便是范家圍龍屋外支的族人,以及張家選擇留在當地的族人,阿發、阿財等人,雖然還在這片山坳里種族田,但時不時的也會過去幫忙幹活,范舉人對自己人很大方,對張姓的莊戶也不小氣,十幾年下來,這兩片山坳都以范舉人馬首是瞻——此時距離他科舉發跡已經三十年了,他兒子也僥倖考中了舉人,連續兩代舉人,范家在敬州府可以算得上是有數的大戶了!范家族人,豈能不跟着面上有光?
阿發、阿財這一代族人,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起來的,他們天然的便有一股自信,而且對范舉人這一家族親,有着極強的崇拜感——這也是人之常情,范家如此興旺發達,族人不管做什麼都便利,完全是因為范舉人的科舉之路有成,就說范家人天然都比敬州府里其他百姓要健壯,生了病至少也能看個一兩次醫生,這都是范舉人的恩德,倘若族人們不感激,那和畜牲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樣的日子,本來在他們心裏,應該是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阿發、阿財們,很少聽說山外的事情,潮州就已經是了不得的遠方了,汕州、羊城、福建道、京城……這些地名,和他們好像是永遠不會發生任何聯繫的,改朝換代這樣的事情,似乎和敬州這個桃花源也不會有絲毫的關係,只是遠方的風雲波動而已。
敬州的一切,在他們心裏就該這樣平穩順滑地繼續往前走去,或許有一天會換皇帝,但是,只要有范舉人兩代老爺在,那麼他們這些小民,只需要聽話就好了吧,日子,應當還會和從前一樣永遠不變吧?
這大概是所有農戶心中最大的願望了,四方安穩、風調雨順,一切都不要有變化,順着往前走去。可是,生活中總難免有意外,最近這段時間,敬州城動蕩不安,消息也接連不斷的傳到了圍龍屋裏,當然,非常的混亂,有時也不免誇張:說是亂軍來了,要強制大家分家遷徙,而且亂軍魔威赫赫,魔軍每天都要吃孩童心肝,若是不餵養,就去啃地基,一啃就把山裡土圍屋的地基給啃了半邊,所有的屋舍全都倒塌了——
這些紛亂的消息,叫人難以置信,但不論如何,有一支亂軍出現在敬州府的邊緣,並且威脅到了他們平靜的生活,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還偏偏就是搶收夏糧,種秋稻的時候,阿發、阿財等人,對於亂軍自然是切齒痛恨,哪怕范舉人沒有出面,他們也有充足的動力去擊潰亂軍,守衛自己的家園。只不過是不知道怎麼做罷了——田舍漢沒有見識,只有保衛家園,寧死也要捍衛好日子的決心:他們是很知足的,這樣的生活,比起土著和小族人丁,不知要好了多少,祖先們不也是靠着敢打敢拼的狠勁,才在敬州立足的嗎?這都是寫在血脈里的,後人們也要奮勇鏖戰,把這樣好的地方給守住啊!
自從消息傳來,族老們便經常出門了,或者是進城和范舉人商議,或者是去隔壁的山坳田莊裏點算人數,在隔壁新莊裏做事的族人,回來探親時也會說起那處的變化:范舉人已經開始組織庄丁們操練了,很快,老圍龍屋這裏也開始抽丁操練,阿發、阿財等人年輕力壯,都被編了進去,族長開了庫房,去操練的族人一次可以給一斤米,這算是很慷慨的獎賞了,族庫就是在這時候用的!
范家的確是本地的望族,光是老圍龍屋這裏,就是三百多人的隊伍,打一場小規模的守庄戰爭都夠用了,普通族人組成的隊伍紮實聽令,他們都有在族老的分派下合作耕田的經歷,服從性很強,還有范舉人聘來的十餘名武師,他們是可以開工射箭的——族庫里居然收藏有一些弓箭,還有平時族人自己做的野弓,總之,遠程有弓箭,近戰有鋤頭、鏟子,不說攻打敬州府吧(那大概是打不過守城精兵的),要打贏五六百人來犯的場面,問題不大。
又有隔壁新莊的六百多莊戶——新莊的庄丁以壯少為主,而且范舉人家裏有錢,手筆大,可以不在乎收成,哪怕耽誤了秋季稻的種植,也可以全都抽調出來組軍,如此,光是范舉人便能拉出千人的隊伍,在阿發、阿財等人看來,千人的隊伍,都可以做個土皇上了,他們不相信亂軍能拿出比這個更多幾倍的人數來——而且,在操練時,大家彼此議論着說起,敬州這裏還有其餘的大戶,也都是精誠一致,家家戶戶,或是近千人,或是千多人,總在千人上下,都是敢於效死的勇士,誓要和買活軍周旋到底!
“本來聽說是不想打的,聽說賊子的確是厲害,馬守備還耐心款待了賊子的使者,想着能周全就周全……”
雖然阿發、阿財等人的消息極其不靈通,哪怕是州府的事情一般都不清楚,但一個隊裏總有善於打探的人,這種人說起故事來也往往是活靈活現的,他們也因此逐漸地知道了知府姓婁,是文官,守備姓馬,是武官,“但是賊子咬死了一定要分家遷徙,田地都不能要了,這還怎麼談?馬守備說那就只能和他們拼了……”
“這麼說,要分家是真的了?!”
“吃小孩心肝也是真的?!”
這些農戶,完全難以想像世上竟會有如此邪惡的勢力,不但要吃小孩的心肝,而且還真的強行要合族分家,遷徙到外地去——范家在本地安居樂業,不偷不搶的,招你惹你了?甚至還不是一族,而是一城裏所有住圍屋的人,都要遷徙!這還有一個理字在嗎?
提出這個要求的買活軍,一下就成為他們最憎恨的敵軍了,無數生吃人肉、銀亂婦女之類的罪名,也都隨之被附加了上來,但其實,這些駭人聽聞的犯罪故事,倘若沒有‘分家遷徙’這一點打底子,反而不能激起他們的憤怒,只能激起他們的恐懼,只是因為買活軍一定要分家,這讓他們本質上就顯得極為邪惡了,農戶們才會發揮自己的想像力,給他們附加着話本里妖魔們的罪名。
“那還有假的?親眼見着的,一個滴滴小的孩子,不過是兩三歲大,拿在手裏就撕成兩半,分着生吃了!”
這樣的故事,在莊子裏是很受歡迎的,也越發激起了壯丁們對買活軍的痛恨,他們已然認為壯丁們抵抗買活軍的行為,是弘揚正義的善舉,並且因此有了一絲為天地良心而戰的使命感。他們是願意為了天地正氣獻出生命的,只是着急於不知該怎麼和敵軍作戰,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還留戀小家溫暖的阿財,自然受到了兄弟們的鄙薄,大家用玩笑話來表達着真實的態度,而阿財很快也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不得不大大咧咧地表現出‘大丈夫建功立業第一,妻子不過小事而已’的慷慨,這才讓這個小隊重新接納了他,於是和諧的眾人便很快彙集到了門口的隊列中去,聽了族老的一番訓話,又發下了一些乾糧作為補給,便一起往山外走去了。
“這是要去哪?”
走了大概一炷香時辰,新莊的隊伍也彙集進來,隊伍一下就顯得很壯觀了,不過大多數人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族老沒有說),並且因為逐漸離開了熟悉的地盤而有些不安,不免交頭接耳,輕聲地議論了起來。
“去閱兵!”
消息靈通的人總是何處都有的,很快就有人探頭過來低聲說,“守備和使者談崩了,使者既不肯不分家,也不肯讓他繼續領軍,守備說那還投降個毬?不如拼到底!但城裏守卒不夠,現在要把各家的兒郎都集中在一起,閱兵以後選出兩千人來,進城去守城,剩下的人回各莊上去守着,守城的人可以吃皇糧,立功了還能保舉出身,說守備從知府那裏要了好幾百份空白的保舉文書來,有功的立刻保舉,以後就是有散官的人了,可以不應徭役不交稅賦——回鄉去的,什麼也沒有,皇糧也沒得吃!”
其實,沒得吃皇糧不算什麼,因為族裏不會讓他們餓着肚子守莊子,而且農戶們還是想要守衛自己的家園——再說守莊子不耽誤干農活啊!他們對敬州府是很陌生的,並不願意浪擲鮮血,要不是有‘保舉出身’這塊大餅在前頭,十個人里十個都想回莊子裏去,但‘出身’這兩個字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范舉人說來不也是因為有了出身,才突然發達起來的?沒考上舉人以前,他家不也就是普通的族人農戶么!
阿發、阿財這個小隊也立刻興奮地議論了起來,只有阿財一聽這話,就想要回家去,其餘人都還是想被選去城裏拼一拼的,他們且還悄聲議論着馬守備的心理,一致認定:分家只是讓范家這樣的大族抵抗到底的理由,馬守備肯定是因為使者不讓他繼續領兵,不給他封官才決定堅守到底的。甚至還有人因此嘲笑使者的愚蠢——連騙都不騙一下的嗎?果然,所有的敵軍都是又兇殘又愚蠢,很多輕巧的道理他們好像完全都不明白。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打了,愚蠢的敵人總比精明的敵人要好,隊伍的士氣雖然隨着他們遠離家鄉而越發衰弱,但還能保持基本的平穩和樂觀,大家拖拖拉拉地走了大概三四個時辰,在路邊稍微歇息了一下,天色將暮時,便走到了敬州城外的一片山坳里:這裏距離敬州府就只有五里路,基本算是敬州的後山了,山坳里因有一條大溪,水季有泛濫的可能,一泛濫起來,山坳所有田地都會被淹沒,所以是沒有田莊的,只是偶有一些附近的農戶會過來撒點種子,今年這裏地還硬,上頭的野稻子現在都被人拔去了,山坳里處處可以見到篝火的青煙,其餘庄丁們都已經到了。
今晚他們就在這裏過夜了,第二日早上,馬守備和莊主們、族長們會從城裏過來閱兵,同時揀選人手,選中的走五里路去城裏也方便些。大家對這安排並沒什麼異議,到劃定給他們的地方,一歇腳大家就急着去上廁所,很快山坳里便處處都是便溺的臭氣——這些農戶哪裏知道要安排廁所?
當然了,水也是沒有的,很奇怪今年雨水並不少,但這條小溪卻幾乎是斷流的了,范阿財轉悠着去找水時,便聽着大家議論,會不會是春天時附近山崩,影響了小溪的水流,如果以後溪水不從這裏過了,山坳里或許陸續可以開發些旱地——主要看能不能打出井來。
這裏距離范家田莊,已是很遠了,因此阿財聽得心不在焉,只是記掛着家小,此時天色已晚,原本搬在山谷里的大缸中,飲水已經見底了,阿財想要出谷去取,到了谷口卻被攔下了,城裏精兵把守着,把谷口用柵欄攔了起來,還呵斥阿財道,“亂跑什麼?難道是要做逃兵?”
看來,這荊棘扎的拒馬,是為了阻擋逃兵啊……阿財心裏有些被辱的氣憤,但也不敢和軍爺頂嘴,只好鬱郁地退了回去,卻又覺得口舌發乾:他們其餘人出發時就灌滿了水囊的,這會兒還不想喝水,但阿財素來是頭水牛,這會兒已經覺得焦渴了,又因為隱約受到兄弟們的排擠,也不想去討水喝,便索性在山坳里轉悠了起來,眼珠子一轉,尋思着要去小溪上游看看——就不信小溪已完全改道了,多少總有些殘流可以解渴吧?
他們這樣靠山長大的農戶,爬陡坡是在行的,眼下暮色已深,山谷里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庄丁說話走動,也無人留意阿財,他三兩下便爬到了山坡密林後方,循着水道的痕迹往上走去,不多時就聽到水聲潺潺,當下立刻跟着聲音而去,在密林中攀緣躲避,很快便繞到林子後方,卻是乍然見到水光粼粼:原來這小溪根本沒有改道,只是山崩時大概這裏也崩落了石塊,巧合下竟然形成了一個堰塞潭。
阿財見有如此多水,一時根本沒有多想,只是大喜,正要上前取水時,卻忽見火光點點,似乎有人從遠處執着火把走來,他畢竟是個農戶,膽子也小,當下立刻就縮到了樹後頭,想道,“我可不能讓人逮着了亂跑。”
到了此刻,他還是沒有悟到這幫人要做什麼,甚至都不敢往外看,只是等候了許久,聽到那裏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麼事,后又聽到有人用官話交談——偏偏阿財卻聽不懂官話,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如此細碎折騰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只見得遠方火光乍亮,好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接着便是悶雷一樣‘轟’的一聲,嘩啦啦的水聲隨之響起,緊接着越來越大——直到這一刻,阿財才逐漸明白過來,大張着嘴說不出話,心頭一遍遍地喊道。“中計了!中計了!”
“一山谷的人,大幾千人——阿發、阿忠他們,全都要被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