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凸起的窗框上積起了薄薄一層撣落的煙灰,微風拂過,煙塵四散。
琴酒似乎很有耐心的等了許久。
如同在等一隻不乖的,翹家溜出去玩的狗。無論跑出去多遠,無論多久沒有消息。狗都會自己回到家,所以他無需費力尋找,只要等在這裏就好。
姬野凌唇角挑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狗嗎?這可不太行呢。
一個人會深信他養的狗,手中握着的刀,但無論他們之間的羈絆再怎麼深刻,都比不上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深刻。
前期憑藉物化綁定關係,讓琴酒把自己當成他的所有物,以最快限度拉近二人距離的目的已經達到,動畫組也根據自己提供的思路,設定好了姬野凌這個角色相應的人設與背景。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提升自己在琴酒心中的地位,不是無可替代的物品,而是無可替代的人。
對此,姬野凌沒有細水長流慢慢來的耐心,更喜歡一步到位的做法。
有什麼是在失去時更能意識到它的珍貴與重要性呢。
姬野凌垂下了頭,眼中轉瞬即逝的劃過一抹戲謔神情,不慌不忙的先在腦內打開了論壇。
琴酒出現了的話,動畫組的鏡頭應該會在自己這邊。
自從變為直播形式以後,動畫放映界面也相應發生改變。右側新增加了一個豎直帶彩邊的長方形對話框。而論壇的發言在對話框中一條條滾動上去。
左側寬大的取景框裏,正是自己和琴酒。
動畫組拉遠了鏡頭,從側面切入的全景鏡頭,窗外鋪天蓋地如同金色瀑布一般的絢爛陽谷是最好的背景。他與琴酒二人相對而立,窗框倒影投射在地板上,將畫面中二人緊挨的影子從中間分割開,像是在無聲暗示着這一刻他們之間無聲的隔閡。
彈幕刷的飛快。
【是我的錯覺嗎,我感覺琴好像很熟悉Julep的家,他進門后甚至沒有轉一圈看看,一般而言,人初到陌生的環境,不都會探索一下嗎,尤其是琴這種警戒心重的人。】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來過這裏很多次了(確信)】
【幻視一些白天酒廠雙勞模,晚上一起同居的雙宿雙飛劇情。】
【我投樓上答案一票,只要我頭夠鐵,我磕的CP就會是真的。!】
【可琴現在的這個問題,真的會讓人瘋狂幻視一些奇奇怪怪的內容。】
【我來給大家翻譯一下:你去哪鬼混回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嚯嚯嚯。】
【但我真的很好奇Julep之前不在家的話,去哪裏了?他夜不歸宿誒。】
【不知道耶,但我知道他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的夜不歸宿是不是就是宿在別處的意思(叼煙)】
【………好像是的。】
【大人的世界好複雜。(感慨)】
【樓上不要帶壞小孩子!成年人夜不歸宿也有可能是去網吧包夜了!】
【對對,在嘈雜熱鬧的環境中,享受泡麵與冰可樂的快樂。】
【你看Julep的樣子像是網癮少年嗎?他一看就是很Bking的現充。】
【嗚————————】
【他剛剛在電梯上是不是拿手機發短訊來着,進門時才收起來?】
【是的!破案了,屏幕那頭就是他的鬼混對象。】
姬野凌在心中皺了皺眉。什麼鬼,我是我自己的出軌對象?哦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那沒事了。
他將心思重新放回到眼前的琴酒身上。
眼看姬野凌低垂着頭,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靜靜杵在原地。一副認錯姿態良好,但並不打算開口的架勢。
琴酒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唇線漸漸抿直。
如果說之前只是隨口一問,那麼現在他生氣的點,就是姬野凌寧願違逆自己,也不肯交代詳情。
他以為姬野凌會在任何人面前偽裝,但在自己面前會一直是一汪清澈的水,是透明好懂的。但是現在他身上忽然就有了想要隱瞞的事情。
沉默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大張旗鼓的佔領了不大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像是在二人中間壘起了一堵無形的摸不着的牆,明明彼此就在咫尺之間,呼吸可聞的距離,卻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個瞬間相隔千里。
日光在雪白的天花板上投下大大小小不規則的光斑,伴隨溫和的秋風,影影綽綽的晃動。
屋子裏好安靜,靜到能聽見窗外風起時枯葉的簌簌聲。
「很好。」
一室寂靜中,琴酒忽然低笑了一聲。
下一秒,姬野凌抬起了頭,清亮的金琥珀色眼睛,直直撞進了琴酒垂眸看來的深邃綠眸里。
他們有着截然相反顏色的眼瞳。一雙像冬夜裏搖曳跳動的溫暖篝火,而另一雙只會讓人想起十二月雪原上呼嘯而過的寒風。
「去一個朋友家住了幾天……」
「他放心不下我的精神狀態,所以邀請我……」
姬野凌的聲音放的很輕,但語氣中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對不起,我以為你還在國外出差,不知道你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有任務找我。」
姬野凌的態度很誠懇,他的歉意源自浪費了琴酒的時間,源自沒有在琴酒想要找到自己的時候第一時間出現。但唯獨沒有對於自己去朋友家留宿這件事情產生的歉意。他不認為這是一件錯誤的,需要道歉的事情。
琴酒罕見的沉默下來。
朋友嗎?陌生又可笑的詞彙。
朋友意味着互相幫助,互相關心,付出感情和精力。
意味着……
要付出對彼此的信任。
這種東西琴酒不需要。他的世界裏涇渭分明,不帶半點感情。
上司,下屬,合作夥伴,對手,敵人,任務目標,以及無數被他取走性命,隨即拋在腦後的人。
還有一個不知道歸於哪類,於是姑且被劃分在自己地盤裏的姬野凌。
可一轉眼面前的小孩長大成人,也已經有了可以肆無忌憚放下戒備去親近的其他人。會站在自己面前認真說出朋友這個聽起來格外幼稚的詞。
姬野凌剛才說的沒錯,琴酒原本這個時間確實應該在國外出差。
原本……
只不過從收到短訊的那天起開始,他就幾乎沒有休息過,將所有工作壓縮在短短兩天之內完成,才能在今天提前回到日本,昨天晚上的直飛航班,今天上午十點降落在成田機場。
飛機跨越白令海峽上空時,是夜深人靜的凌晨,整個機艙的乘客都睡的不省人事,琴酒向空乘要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個人看着舷窗外濃稠的墨色雲層慢慢將它喝完。
他是唯一知道姬野凌真實過去的人。他清楚那些記憶對於姬野凌來說是多麼痛苦的存在。
姬野凌已經很多年沒有過PTSD發作的情況了,即使他解釋說明,這是計劃之內的手段。
——但他不該這樣子對待他自己。
即使琴酒說過要他做自己手中的一把刀,但那並不意味着刀就無需珍惜自己本身。他也並不需要一把只能用一陣子,隨時可以替換的刀。
如果僅僅需要那種贗品,他隨時都能找到,根本無需費心栽培。
他需要的,他想要的是一把可以陪着他很久的,趁手的刀。
收到短訊的時候,琴酒心底最先躥上來的情緒並不是震驚,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
在出差幾天的短短時間裏,沒有關注的地方,姬野凌就不擇手段的把自己搞的渾身狼狽。
那麼下一次呢,下一次會不會不擇手段到拿自己的命去賭。會不會有一天,他再回來時,他的刀已經不見了
可琴酒也知道這不能怪姬野凌。
他教過姬野凌很多東西,槍械,格鬥,偵察,推理,追蹤與反追蹤……
所有他會的幾乎都毫無保留教給了這個小孩,但唯獨沒有教過他怎樣珍惜自身。因為琴酒自己在這門課上也是不及格。
因為他是不及格,所以姬野凌在這門課上也是一脈相承的不及格。他身上繼承着從琴酒身上學來的全部。
既然姬野凌不會的話,那就交給他好了,他來做出判斷。這是琴酒匆匆回來的目的,他需要親眼確認姬野凌現在的狀態。
*
琴酒在收到信息的第三天中午,才推開了姬野凌公寓的大門。
滿室寂靜,沒有望向他的那道熟悉的熾熱視線,也沒有一聲「歡迎回來。」
四散的塵埃粒子在半空中飄散起舞,秋日午後溫暖的陽光游竄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公安那群蒼蠅留下的味道與痕迹無處不在。
屋子的主人並不在家,甚至房屋中殘留的痕迹顯示,這幾天裏他都沒有回來過。
房屋還是那間房屋,只是沒有了本該留在裏面的人。他的小狗,他以為會乖乖呆在家裏的刀不見蹤影。
現在,琴酒知道答案了,過去的三天裏,姬野凌一直住在他自己的朋友家裏。
——其他同樣關心他的人,可以被稱作朋友的人。
琴酒一直以為姬野凌的世界很小,小到與世界的聯繫只有自己。可其實不是的,姬野凌值得更多的人對他好,他們也都會比自己好的多。
起碼……
可以讓他不用那麼辛苦。
這麼多年,小孩跌跌撞撞的追在自己身後。他的辛苦琴酒不是沒有看到。
自己比他年長,比他多走了一段路。這就意味着他帶回來的那個小孩想要追上自己的步伐,想要陪在自己身邊,看到同樣的風景,就一定會辛苦。
琴酒不會停下前進的步伐,但他希望姬野凌能夠追上來。
他也確實追上來了,如同形影不離的影子一樣墜在身後,緊緊跟了自己很多年。
於是琴酒也就漸漸模糊了時間,忘記了一個事實。
在一起走過的這些年裏,姬野凌在長大,他已經不是很多年前那個只有自己可以依賴的小孩了。
現在即使沒有自己,他也可以很好的活下去。不是姬野凌與世界的聯繫只有自己,而是他在擁有的很多種選擇中始終選擇了自己。
姬野凌看着琴酒,眼裏劃過一絲興味。
怎麼樣,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你認為會獨屬於你的東西,也與其他人產生了聯繫,關鍵是還是你親口命令他去做的。
——簡直就是你親手把他推離身邊一樣。
就好像你養了一隻小狗,每一次回家它都會熱烈的奔跑迎接你,你習以為常,直到有一天它再也沒出現。於是你才想起來,原來它也是會丟的,它是一隻很漂亮的小狗,走在街上散步時也會被喜歡它的人撿回家。
戴上新的項圈,將他拴住,擁有新的名字,給他一個新的家。
所以,琴酒,又或者黑澤陣,你會允許嗎?你會放手嗎?
漫長的沉默在兩個人中間蔓延,姬野凌決定壞心眼的再加一根稻草。
他眼神專註的看着琴酒,微微歪了歪頭。
他有一個小動作是,看人的時候喜歡偏一下頭。這讓他看起來非常犬化。像是一隻認真在聽你說的每一句話,把你每一個字都看得很重要的犬類。
你的世界很大,而狗狗的世界裏只有你。所以你對狗狗來言很重要。
【玩的開心嗎?】
系統對他這種火上澆油的行為簡直無語了。刺激誰不好,刺激琴酒這種極端控制欲的人。可它也懶得提醒,它想看姬野凌自討苦吃的樂子。
對付這種屑到爆的人,只有用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很開心。]
姬野凌還不知道系統在打什麼算盤,心裏暗爽。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是有什麼新的任務嗎?我現在就去……」
姬野凌再次重複道歉。
琴酒抬手,做了個下壓手勢,示意他不用接着往下說了。
沒說完的話語戛然而止,姬野凌的表情帶上了一絲茫然無措,有些束手無措的站在原地。
琴酒的眉心輕輕一蹙,本就陰鷙的眼眸愈發暗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之間忽然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姬野凌剛才問過自己幾遍回來的理由,唯獨沒有猜測過自己是因為他才回來。
他帶回來的小孩有努力踐行和自己的約定,成為一柄最鋒利的刀。
卻也在這個過程中,不再期望從自己這裏得到其他感情。似乎真的認為他只是自己手中的一把刀,所以放棄了所有期待。
姬野凌看着琴酒,敏銳的判斷出他生氣了。
這具身體一貫很會讀出琴酒的情緒,他們才應該是最了解對方的人。
他見過琴酒的一部分過往,見過途徑莫斯科時,他幽綠色眼睛裏浮起的淺淺一層懷念神情,見過他剛開始留長發時,在腦後簡單綁起的高馬尾,見過他任務結束回家時給自己帶回來的一罐熱牛奶。
那些年裏,他見過琴酒身上的所有好與不好,想隱藏的,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琴酒唯有在他面前暴露過一部分真實。漫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只擁有彼此。
「是我做錯什麼,讓你生氣了嗎?」
姬野凌又換了個問題,看起來還在努力試圖搞懂自己哪裏做的不夠好。
「不,沒有。」
琴酒轉身走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
姬野凌怔在原地,唇角向下抿了抿。
下一秒他對手足無措的姬野凌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
姬野凌的眸子倏地亮起,像是得到了赦免。步伐輕巧的繞到琴酒的身側,以為是有新的任務交給自己。
琴酒扯着他的手臂將他一把按到鬆軟的沙發上。
姬野凌的動作僵住了,一動不動,如同突然被人拔掉了電線的玩偶,他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
冰涼手指如同遊走的吞吐蛇信,撩起青年垂下來擋住臉頰的側發。琴酒幽綠深邃的眸子牢牢鎖定了那雙抬頭望向自己的清澈雙眸。
「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琴酒的話語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仿若在耳畔響起的徐徐誘哄。
「什麼都可以。」
這是他自己親手養的狗,從小養到大。
最初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它的皮毛髒兮兮的,一點也不漂亮,蒼白羸弱,奄奄一息,彷彿隨時都會死去,是他給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一點點把他養成了現在的樣子。
他只會把很少的東西圈進自己的領地里。只是他的東西就永遠只會屬於他,他不會拋棄,也斷然沒有拱手讓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