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番外二 (完)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崑崙上的所有神官,都看到虞王在崑崙之巔為東君放了一盞祈天燈。
虞淵問太啟:“您有什麼願望嗎?”
太啟盯着冉冉升起的祈天燈,小口咬着香糯可口的棗泥糕,他並沒有聽懂虞淵說的願望是什麼意思,直到虞淵又問了一次,才回答道:“什麼願望?”
虞淵說:“任何您想知道,想達成的事情,就可以叫願望。凡人都會有願望,他們會在祭祀天地、祖先,以及任何時候表達自己的願望並且希望願望能夠實現。”
“原來是這樣。”太啟想了一會兒,剛想說什麼,虞淵就打斷了他。
“現在您可以閉上眼。”虞淵說。
太啟問:“凡人都會這麼做嗎。”
虞淵笑道;“當然。”
太啟吃完了手裏的棗泥糕,把紙包折好放在一邊,閉上了雙眼。
虞淵也陪着太啟一起閉上了眼睛:“現在想像一下您達成的事情,或者想知道的事情,想得到的東西,在心中默念兩次……看到了嗎?”
太啟腦海中是一片空白,他是原生之神,並沒有什麼欲求,嚴格來說,連回憶都沒有。
“沒有。”太啟語氣平淡地說,“我並無所求。”
虞淵順着他說:“不用着急,再想一想。”
太啟睜開眼,他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麼凡人會用這種方式來祈願,祈願是一種法術,法術就該有他應有的程式,很明顯,閉眼對着一盞祈天燈默念願望,並不屬於祈願的法術。
但他看到虞淵閉着眼,好像在很虔誠的做這件名為許願的事情。
“你有什麼願望嗎?”太啟問,“你若是有願望,對着一盞祈天燈祈願,不如用法術向我祈願。”
虞淵睜開眼,看着這盞祈天燈越飛越遠:“我的願望,您可能實現不了。”
太啟說:“你是在用激將法嗎?”
“這並不是激將法。”虞淵走過去,將太啟吃剩下的油紙撿起來收好,又拿過一邊的大氅替太啟披上,“許願這回事,想像願望達成的畫面,就已經能讓很多人滿足了。”
太啟問:“包括你嗎?”
虞淵承認了:“包括我。”
太啟再一次問:“你到底許下的是什麼願望?”
虞淵無奈笑了笑,在太啟身邊坐下:“看燈吧。”
他陪着太啟看了搬完的燈火,直到祈天燈飄到和星辰一樣高的位置,徹底消失不見了。
太啟又是長久的沉默,當他看着那一丁點燈火消失在空中的時候,突然對虞淵說。
“我有了一個願望。”
虞淵問:“什麼願望?”
太啟說:“我想體會一下你所說的,凡人所擁有的快樂——或者不是快樂,別的東西也可以,比如笑,流淚,痛苦。我想這些東西一定很了不起,才會讓凡人為此寫下那麼多詩歌詞賦。”
虞淵說:“我會為您實現。”
太啟說:“我是原生之神,連我都實現不了的願望,你又怎麼能為我實現。”
虞淵低聲說;“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也願意為您實現任何的願望。”
太啟偏過頭看向虞淵,盈盈的雙眸純凈得像是望天峰上的雪。
“你怎麼說起話來,還像個小孩。”
“我不是小孩了。”虞淵說,“我長大了,我會詩詞,會武功,我能做很多事情,遠比您想像得多。”
“詩詞?”太啟像是想起來什麼,“我也學過凡人的詞律詩典,讀了很多詩詞歌賦,卻總是寫不出來像樣的詩詞。”
太啟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很多詩詞寫得很美,我也知道它們很美,可我連它們為什麼這麼
美都不知道。”
“比如這句。”太啟用樹枝在地上寫道,“月上柳梢頭,你能理解,這句為什麼這麼美嗎?三界的人神鬼,在晚上都能看到景象。”
虞淵看向沙土上的字,說:“我能明白。”
太啟問:“怎麼說?”
虞淵接過太啟手裏的樹枝;“您還記得嗎,一千多年前,您就是這樣教我寫字的。”
他在“月上柳梢頭”后又加了一句“人約黃昏后”,虞淵的字有太啟的風格,但是更為粗獷鋒利。寫字是太啟一筆一劃教他的,他從一個連話都不會說,充滿攻擊性和野性的小孩到會說話寫字讀書,太啟教了他十多年的時間。
可他又要花多少年,才能教會太啟這句詩為什麼這麼美嗎?
虞淵在春天,為太啟帶回了風箏,在夏天,為太啟帶回了冰涼的梅子汁,在秋天帶回了一束金黃的麥穗,在冬天,則為太啟帶回來無數話本小說。
冬天的時候,神侍們遵循着凡間世界的習慣,在太啟的寢殿裏放上取暖的碳爐,碳爐燒得旺旺的,整間寢殿溫暖如春,太啟窩在榻上看着話本,虞淵則為他在碳爐邊烤着香噴噴的糍粑。
太啟用他冷淡的語調念着話本里的故事,虞淵是唯一一個聆聽者,陪他度過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
凡人的形象在太啟的腦海里漸漸豐滿了起來,他知道,原來生離死別對於凡人而言這麼痛苦,原來母親真的可以為孩子捨棄一切,原來凡人這麼害怕死亡,卻也能那麼果斷地為愛人殉情。
可他還是不能體會凡人們為什麼會做這些事。
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虞淵:“人為什麼這麼快樂呢?”
他又問虞淵;“你給我從凡間世界帶來的那些話本,都是真的嗎?真的會有人為喜歡的人殉情嗎?為什麼人都想白頭偕老?看到對方變老變醜,不會覺得厭倦嗎?”
他還問虞淵:“為什麼愛情讓這麼多人痛苦,凡間世界卻有這麼多人義無反顧地奔赴呢?”
虞淵回答不了太啟,也許是因為太啟問這些問題時俯視眾生的疏離態度,也許是因為虞淵用了幾千年,依然沒能讓太啟有一絲動容。
虞淵只有把自己藏匿在黑暗裏,默默地守護者太啟,日復一日地陪着他,又或是三五不時地從凡間世界帶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送給太啟,給這個冰冷空曠的崑崙神殿添加一點人情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年,守了多少年,他縱有偷天換日的本領,卻怎麼也窺探不到他們的未來,而是開啟了一段註定的離別。
在虞淵決定捨棄身份離開崑崙的前一天,他陪太啟去望天峰看了花。
然而很可惜的是,那一年的春天來的特別遲,望天峰上的花並沒有開。
太啟問虞淵:“什麼時候回凡間世界?”
虞淵說:“明天。”
太啟說:“今年花開得特別遲,你一去凡間世界便是幾個月,等你下次回來時,還來得及看今年的花。”
“下次啊。”虞淵看向腳下這片覆滿冰霜的大地,他輕輕嘆了口氣,“下次恐怕不能陪您了。”
太啟問:“為何這麼說。”
虞淵看向太啟,眼裏藏着深深的不舍和眷念:“我在想,若是三界裏有一種花,在我思念您的時候能開在您身邊,那就好了。”
太啟說:“沒有這種花。”
“是嗎。”虞淵低下頭,黯然笑道,“我送您下望天峰吧。”
虞淵送太啟下瞭望天峰,第二天晚上,崑崙便升起了一輪血月,這對崑崙諸神來說是駭然的一夜,卻對太啟而言,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
就像是把貔貅送下崑崙,又或是白孔雀蛋破殼孵出死胎一樣,這個在崑崙上陪伴了太啟兩千年多年的
男人,就同他的肉身神格一樣,化作齏粉,在太啟的記憶里消失了。
在接下來的幾百年裏,太啟再也沒有想起過虞淵,他偶爾也會下崑崙,嘗凡間的美食,聽凡間的歌,讀凡間的故事。
直到很多很多年後的某天,太啟站在凡間世界的路邊,耳畔聽着身後歌女咿咿呀呀唱着“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忽而瞥到牆角下一叢粉色的柔軟小花,才恍然想起來,很多年前在崑崙上,有個男人曾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陪着他,看一整夜凡間世界的燈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