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未識
人生的際遇或許原本就是如此奇妙罷。在自以為安定時忽遇當頭棒喝,又在早已決定揮別過往時再逢故人,漫長又短暫的離別過後彼此的位置完全顛倒,如今已經輪到她蜷縮在人群中仰望那個萬眾矚目的人了。他其實沒有太多變化。一樣肅穆,一樣冷清,一樣板板正正地穿着軍裝,只是那豎式肩章上的軍銜似乎有了變化,原本是黃底白條一顆星,現在已經沒有條紋且變成兩顆星了,她不太清楚那具體代表着什麼,只的確感到今時不同往日。他身邊簇擁着很多人,有持槍護衛的軍官,有丁務真教務長和一群她暫且叫不上名字的老師,人人臉上都堆着笑藏着懼,點頭哈腰殷勤備至,好像都把他當成了可怕的煞星,唯恐一不小心觸怒了他——他也的確有些嚇人,過去只是顯得嚴肅,現在卻更凌厲深沉了起來,漆黑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似乎絲毫沒有被旁人的討好打動。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空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缺了一塊,有一瞬間她甚至無法分辨眼前的場景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因為她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此時此刻這個看起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上位者曾跟自己有過絲絲縷縷的瓜葛,譬如在歡聲笑語的官邸偏廳和她一起打過麻將,在冬夜荒蕪的原野上為她支起火堆烤過甘薯,在人頭攢動的維多利亞大戲院裏陪她看過電影,在水波溫柔的什剎海畔被她逼着一起跳過舞。他曾用很溫柔的眼神看她……就像她是他最珍惜的愛人,就像他會一輩子陪在她身邊。可現在他卻變得很陌生了,而且離她很遠很遠,儘管此刻他們在禮堂中的距離大約只有十幾步,可實際上她知道那是天塹一般的鴻溝——尊貴與落魄,得勢與失勢,原來竟是如此令人喘不過氣的東西。她完全恍惚了,整個人神遊天外,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他發現了她,深邃的目光不知為何無比準確地越過人群跟她撞在了一起,就像當初他們在碼頭遇見時一樣,彼時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間的波動。她卻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回過神來,一種難以釐清的複雜感受猛地一下子從心底竄起來,以至於她完全顧不上掩飾就立刻低下了頭、匆忙地斷絕了與他的對視。那種感覺是什麼?是狼狽?是羞恥?是惱怒?是尷尬?是無計可施的憤恨?是自慚形穢的卑怯?她不知道也弄不明白,只是從未有哪一刻覺得自己是如此抬不起頭,倘若上天可以在此時慷慨地滿足她一個願望,那麼她一定會祈求立刻從這裏消失——她不想見他、不要見他,甚至根本不願意被他看見,她只希望眼下這個慘淡破落的自己能被深深地埋到沙子裏、連個邊角都不要露出來,這樣她便能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留給他的最後印象還是美麗且體面的,不至於……如此難看。她孤獨地站在那裏,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腳尖,視線變得非常狹窄,可聽覺卻千百倍的敏銳——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明明當時那麼多人都在走動,可她居然還是能分辨得出,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最終又在她幾乎凝固的呼吸里漸漸走遠。……他越過了她。沒有絲毫停留。她真的鬆了一口氣、內心無比慶幸,可與此同時那種空蕩的感覺卻變得更加強烈了,就像一個黑洞洞的缺口呼呼地灌着冷風。她完全看不懂自己,就像她從來都看不懂他,此時也只能在茫然中抽離,直到身邊的程故秋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那時滿場的人都已經落座了,只有她一個突兀地站着,她的臉燒得更熱,心想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偏偏她又總感到有一道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或許真的來自於他,也或許只是她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