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禮堂
一個好端端的除夕夜就這麼被毀了。熱騰騰的年夜飯成了殘羹冷炙,不速之客離開后全家都陷入了靜默,連小孩子們都不敢笑不敢鬧;白清嘉煩躁地回了房間,約莫過了五分鐘又怒氣騰騰地出來了,一把塞給她大哥二十大洋,臉色難看得要命,說:“拿去給她們吧,省得把孩子餓死。”說完又回房間“碰”的一聲關上了門,火氣好像變得更大了。因吳曼婷白清盈母女造訪而產生的鬱氣一直糾纏白清嘉到初五,這幾天她幾乎每晚都做噩夢,要麼夢到那天在如意樓的種種遭際,要麼……就夢到那個人。其實以前她也經常夢到他的,但大多都是他在戰場上受傷的場景,觸目驚心的傷口、瘦到青筋迸出的手背、因為失血過多而渙散失焦的眼神……可現在夢裏的場景全變了,他成了生殺予奪的劊子手,一個人站在屍體堆成的小山前,手裏拿着一把冷冰冰的槍,身上留下了徐家父子的鮮血……她頻頻被這樣的噩夢驚醒,耳邊又時常出現幻聽,總覺得是襁褓中的斌榮在自己身邊哭泣,清澈的眼睛筆直地看着她,好像在怨怪她這個做小姨的不肯救他的性命……她被折磨得無法入睡,於是反覆枯坐到天明。這樣下去可不行,她一定不能被已經與自己不相干的人再次拖進情緒的泥沼,她覺得是近來報紙上充斥着太多關於他的消息才會連累得人屢屢犯戒,於是決定暫且不看這些東西了——正好,她即將得到一份教職,工作之後必須拿得出成果,時評之類的東西可不作數,一定得有自己的論著,她還是先把寫時評的工作放一放吧、專心把《懺悔錄》譯完,有個大部頭傍身才是硬道理,免得被人說是德不配位。她想得清清楚楚,也照着自己的計劃執行了下去,一連小半月都沒再讀過報紙、只一心專註在她的翻譯事業上,外界的消息於是立刻離她遠去了;這辦法果然有奇效,之後一段時間她便夢他夢得少了,心裏也越發清凈澄明。就這樣終於迎來了去學校報到的日子。新滬女子大學是新立的學校,校舍都是全新的,因校長是華僑,建築風格便也融合了南洋的韻味,歐亞混雜,有些許嶺南的風貌。白清嘉來到校門口時程故秋已經提前在那裏等她了,新年伊始,兩人見面都是心情愉悅,白清嘉還調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這麼早,是不需要和學生們講文心雕龍了么?”程故秋聞言失笑,被擠兌地連連搖頭,說:“怎麼這樣記仇?從年前記到年後,折騰得人往後都再不敢遲到了。”白清嘉也笑了起來,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又聽程故秋說:“學生們要到二月才開始上課,還有幾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帶你來見見教務長,往後你可都歸他管。”程故秋口中的這位教務長名叫丁務真,因校長平素都在南洋、極少會到學校來,是以他才是那個實際管事的,小到課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轄下。他的辦公室在學校最氣派的勵耘樓頂層,一人獨用一大間,倘若白清嘉記得不錯,這排場可比她大哥在文官處任職時還要大;而教務長本人也沒有辜負自己所得的這些待遇,架勢擺得很足,活脫脫一個大官僚。程故秋敲門帶白清嘉進門時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擺明沒有半點要起身迎一迎他們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說了一聲“進來”,直到餘光看到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辦公桌前才陡然來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啊,這位便是白老師么?”他主動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顯得有些亢奮,“程先生都沒提起過,您竟是位如此出眾的美人!”丁教務長年紀約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許有些南洋的血統,皮膚偏黑;他的背有一點佝僂,兩隻手臂很長,伸出時看起來像只猴子,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四處看時又像只老鼠。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畢竟主動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禮的行為,何況在工作中品評對方的相貌、即便是讚美也會讓人感到被冒犯。倘若是原來,驕矜的白小姐一定不會願意跟這樣沒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際遇的更迭已經讓她學會了忍耐和偽裝,現在的她已經能夠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願意的事了,儘管男人緊緊握着她的手且手心還有一層濕噠噠的汗她也沒有撂臉,仍體面且客氣地說:“您好,承蒙謬讚。”這個手丁務真一直握了半分鐘,到後來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動開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說:“教務長,今日白老師是來辦入職手續的,我會帶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環境,您還有什麼其他要交待的么?”與美人的親近突然被打斷,丁務真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樣的眼睛還在白清嘉身上打轉,又應付地說:“沒有了沒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讓人放心的——不過白小姐有事也可以來找我問問,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語,咱們的關係更近呢。”直到從丁務真的辦公室出來白清嘉仍覺得自己手上沾着對方的汗,她嫌惡地皺着眉,一直拿手帕反覆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層小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