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女之謎(上)
亘古不變的厄運就像一隻老鷹,在頭頂盤桓良久,等到時機最合適方才降下。它選中這支車隊時,他們剛度過春分日後的第二個下弦月,抵達克勞維爾山脈的第二峰角,踏過未融的冰雪。
直到傍晚,情況還一切順利——如果他們的旅隊中有眼神好的人,那他已經可以在薄霧中依稀看到遠處平原上佇立的金色城牆,以及喀瑞的地標建築“星月之塔”的輪廓。這意味着他們的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
他們在此地做着最後的紮營。不出意外,今晚會是他們這支夾雜着商人和旅人的車隊的最後一次整備和休息——等夜幕徹底降臨后,下山的路就已經不太好走了:即使今年南境回暖的速度已經足夠快,克勞維爾山脈的冰雪也仍未融完,而第二峰角間猛厲的山谷風則是出名的輜重殺手。
他們會在第二天抵達此行的目的地,即烏徹利亞的都城喀瑞,並結束漫長的旅行,然後擁抱乾淨的床鋪,享受着旅館的熱水和伏特加,回味着這次旅行中遇到的趣事。而灰爾也能順利地結束護衛和引路的工作,得到他的報酬,去找個酒館好好放鬆。
“做完這筆生意后,”格里諾曾在旅途中如此對他說,“你就去星月之塔吧,灰爾。據說,對着那座塔祈願的人,能洗清一切的罪惡……而我也該退休了。我會回老家去,娶個漂亮賢惠的老婆,再生八個孩子……”
但命運往往喜歡對它的子民開此類殘酷的玩笑:明明美好的未來觸手可及,它卻殘忍地將其抹去。
“秘寶”惹來了青藍幫,而商人的遺願則把他——曾經的北方大劍,如今的放逐之人——帶到了這所謂的“秘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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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爾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因為他清楚地看到,在毯子上躺着一個人。
是個女孩。他倒吸一口氣。
女孩平躺着。她梳着一頭漂亮的、自然散開的金色長發,發梢微微打卷,繫着白色的緞帶。她穿着絲綢質地的白色襯衣和長裙,服飾整潔,看着不像是平民人家的女兒。女孩的面容乾淨而標緻,皮膚白皙而柔嫩,令他聯想到妖精和寧芙。
她閉着眼睛,表情安詳,雙手置於身前,就像是在熟睡——在火焰和煙塵的包圍下,在周圍不斷傳來哭泣和哀號的時候,在空氣中瀰漫著濃鬱血腥味的現在——這個女孩居然絲毫沒有受外界的干擾。她沉睡着,一動不動,宛如一件人偶,或是一尊雕像。
漆紅的車廂內,依稀可聞女孩平穩的呼吸聲。
“這就是格里諾說的‘秘寶’……活見鬼,那傢伙拐了個女孩?”
這個女孩就是格里諾口中說的“未來”嗎?
那一瞬間,灰爾腦補出了許多猜測:拐賣兒童,販賣奴隸,或是幫忙藏匿貴族的私生子……但每一項都被他暗自否決。以格里諾那老實巴交的性格,他不太可能沾染上這種生意。
那這個女孩到底是誰?
就在灰爾感到手足無措、一片混亂之時,女孩有了動靜。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女孩有着一雙美麗的碧綠眼睛,就像一對寶石。她的目光天真又深邃,宛如寄宿着群星的璞玉。她坐了起來,看着闖入車廂的黑衣青年,嘴唇微張,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你是誰?”
“……”
灰爾遲疑地開口詢問,但女孩沒有任何回應。她只是看着灰爾,一言不發。她的目光逐漸渙散開來。
惡徒們的吼叫從不遠處傳來,灰爾猛地拍了一下腦門。他真是蠢!女孩明顯是被他嚇壞了——他現在滿臉都是那些青衣人的血,打扮也絕對算不上整潔或乾淨。但這時候他可沒空去給女孩解釋在身上留下這些污穢的來由和必要性,當務之急是要帶這女孩逃走——既然格里諾如此重視這個女孩,那她很可能和格里諾有些沾親帶故——灰爾做出自認為合理的猜測。
也許商人是在商業活動中得罪了什麼人——這種事常有發生——如果他救不了他的朋友,至少要帶着這個女孩安然離開。
他想起格里諾和他的合同。以“貨物”優先……難道他已經預料到了會發生這種事嗎?
“來吧,小傢伙。”沒時間給灰爾再作多餘的思考。他跳上車廂,把女孩抱入懷中,“無論你願不願意,現在都得和我一起走了。”
女孩很輕,身材嬌小,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他抱起來毫不費事。他帶着女孩跳出車廂。一夥青衣人發現了他們,朝他們的同夥揮手。
“這邊!這邊!”
營地的另一側傳來其他騎手的蹄聲。灰爾從夾克內取出一支精巧的口哨,用力地吹響它,口笛發出宛如雀鷹的聲音,在山野間不斷迴響。
“澤闕斯!”
他的坐騎、一頭灰色母馬響應了他的召喚,從林地的暗處奔馳而出。他緊緊抱着女孩,朝着馬匹奔跑的方向衝去,三步並作兩步地躍上坐騎,黑色的斗篷迎風舞動。他奮力揮動韁繩,母馬發出悠揚的啼鳴,朝着通向山腳的路一路狂奔。
“抓住他們!”青藍幫的騎手在他身後窮追不捨,舉起火把,“必須抓活的!活的!”
馬蹄的聲響從叢林的四面八方傳來,灰爾回過頭,看見星點般的火光在山野間閃爍。成排的赤楊在他和女孩的兩側林立,黑暗中造型各異的樹枝就像是魔鬼的肢干,紛紛朝他們伸出爪牙。他看到連綿的山路和田徑,再往前便是一片薄霧——以及薄霧中隱約閃現的“星月之塔”。
格里諾說要把她帶到那裏……那裏是哪兒?喀瑞嗎?
灰爾拚命地思考着。他接受過的委託數不勝數,類似危險的情況已經屢見不鮮了——但眼下這個狀況的混亂程度還是讓他倍感壓力。很顯然,青藍幫知道他們要找的“秘寶”是什麼,但灰爾對女孩的身份還是一無所知。
懷裏的女孩毫無動靜,只是依偎着他,一聲不吭,彷彿根本不存在。
“你當真給我帶來了個大麻煩,小壞蛋。”灰爾低語道,語氣裏帶着些許自嘲,“但這不怪你,可憐的小傢伙。當然,這事也不能怪我——話說回來,那該怪誰呢?”
兩人的重量終究還是讓母馬感到了壓力。僅僅數分鐘后,那些騎兵就從他的身後和身側圍了上來。
“抓活的!”有人大聲指揮道。
兩個騎手從左右兩側率先夾擊,試圖擋住灰爾的去路。其中一個伸出手,想抓住他的韁繩。灰爾用腳跟狠踢馬腹,抱住馬頸,衝力讓他和女孩幾乎落下馬背,但也幫他們躲開了騎手的魔爪。灰爾弓起身子,再度扯繩,澤闕斯跟隨着他的動作朝右邊撞去,把那名騎手別向路邊,徑直撞到一棵樹上。左側的騎手有樣學樣,趁機驅馬撞向他,他猛地加速,同時用手肘痛擊對方——這反而擾亂了那個騎手的平衡,成功讓他摔了下馬。
身後響起呼喊和口哨聲,然後是隆隆的雷聲。烏雲慢慢聚攏過來,群星和明月彷彿也在懼怕着底下的騷動,躲藏在烏雲后不敢露頭。
灰爾的額頭滲出汗水。在抱着無意識的女孩的情況下,他根本空不出手去拔劍。好在那些騎兵沒有打算用對付其他旅人一樣的方法對付他們,否則他早就交代在這裏了。
他忍不住看向那頭漂亮的金髮。這個女孩到底有什麼特別?為什麼讓他們如此忌憚?
女孩仍舊默不作聲。
但他和他的坐騎都已經到了極限。
騎兵們終於還是逼停了他:那些人發現,來硬的總是會被灰爾巧妙地化解,於是他們改變了陣型,緩緩組成了圍牆,從各個方向一齊朝灰爾靠近。灰爾撞開一邊的騎手,想要突圍,卻正好被對面絆到了馬腿——他和女孩失去平衡,從坐騎上落了下來,掉入一片叢林和灌木之間。他們滾下山坡,灰爾把女孩死死地護在懷裏。
他們一直跌落到一片溪流旁,摔在一片鵝卵石上。灰爾頭暈目眩,他的耳邊響起一陣蜂鳴,只能依稀聽見那些騎兵發出興奮的呼喊,朝着自己逼近。
“見鬼……”
回憶自己並不算漫長的一生,灰爾無牽無掛。今年是新紀元的1339年,也是他被逐出北方南下的第九個年頭。作為一名“放逐者”,在艾歐大陸南方流浪的這些年間,他靠着出賣自己的劍術,接收着各式各樣委託為生。他踏遍了包括烏徹利亞在內的數十個國家和地區,上至總督下至農夫,都是他的服務對象。他輾轉於城鄉荒野之間,為任何提供報酬的人貢獻他的劍術。
一身塵土,雙目如波,三餐不定,四海為家——格里諾曾如此概括他的人生。
他對此沒有發表任何評價,因為這都是事實。他總是保持着冷漠。他認識的人很多,真正的朋友卻很少。像格里諾這樣和他相處得不錯的僱主,也是屈指可數。
他用名為麻木和漠然的外衣偽裝了自己。在別人的眼中,他是一個只要肯付錢就能充當跑腿、打手,甚至殺手的角色。他從不在意自己身處什麼樣的危險困境,因為他根本沒有在乎的事物。
話說回來,他又該在乎什麼呢——
他只是個流浪者,是一名罪人,是孑然一身的獨狼。
而現在,他這向來獨來獨往的人,卻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抱着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孩滾下山崖,又將被匪幫亂刀砍死……
這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幕?
真是滑稽的結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