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五章 殿前怪事
毫不誇張地說,伊士堯的人生進展了二十多年,從未像這樣因為四個字失眠。
每個字都認識,但合在一起卻很為難。
嘴上和腦子裏無限循環“濂……珠……碧……乳……”,手也在牆上寫着。
循環的東西導致疲憊,疲憊引導睡眠,不知什麼時候,他竟自然而然地睡著了。
不做夢的睡眠感觀上特別短暫,才閉上眼沒多久,外面響起“鐺鐺鐺”的打更聲,又過了沒多久,院子變得喧鬧,他在這時醒了過來。
天依然還是黑的,在這裏的時間還不足二十四小時。
從隔壁院子耷拉着衣服、揉着眼睛走來的小胖給他請安,見伊士堯坐在床邊愣神,他也愣着神去沏了一壺茶。
“呀!”他沏茶當間發出一聲驚叫,又大叫着不好,急匆匆朝伊士堯跑來。
伊士堯還停留在迷糊狀態,小胖一時清醒過來,顯得有些慌亂,“老爺,今天年初一,您得去宮裏上朝!”
聽到這句話的第一時間,伊士堯幾乎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等反應過來,已經緊張得一臉汗,“我,我,我一個廚子,上,上,上朝?”
“今天朔朝,又是過年節,您當然得去。您的官服,啊,夾襖裏頭穿着呢,不對,今天得穿朝服,還有朝笏,朝笏在這。”小胖手忙腳亂地在床邊的破柜子裏翻找,取出一根手臂長的木板,或許描述為一塊木板可能更合適,放在伊士堯手裏。
接着又是一通拾掇,床邊這柜子像個百寶箱,帽子、鞋襪還有一堆拎起來叮噹作響的配飾。
伊士堯被萬磐用肢體語言催着喝下一杯熱茶后,接過遞來的一盞燈籠,幾乎是被推着,反向走在前一天來時的路。
直到站在一道拱門前,小胖被衛兵攔住,而伊士堯則稀里糊塗地登記了名字,被放了進去。
抓緊最後小胖在身旁的時間,他慌亂地快速問了一句,“接下來怎麼走?”
小胖一愣,那個表情像是何貴在問他,我是個廚子,廚子應該做什麼一樣。半天才憋出一句“您跟着其他老爺走”就被衛兵推了回去。
提着幾百個燈籠的人流從身邊走過,光線確實足夠到令人安心。但平時還有些洒脫的伊士堯,此刻正患有人群恐懼症。
與其說是站在陌生人中央,不如說站在歷史長河裏,這狀況讓古人身、現代魂的他進退兩難。
“何老弟!別來無恙!”在緊張到左右不分的時候,伊士堯的某一側出現洪鐘般的聲音。
左右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猛地被一雙大手摁住,腦後出現巨型陰影。
仰頭一看是位彪形大漢,比自己高出一頭有餘,孔武有力,雙手像鉗子一樣扣住自己肩膀。
“啊哈哈,是您啊。”又輪到伊士堯套話的環節。
大漢眉頭一緊,“老弟今日怎麼有些怪異?”又自問自答,“啊昨日之事,我都聽說了,老弟又去招惹鄭……她作甚?”大漢環顧左右,壓低聲音。
“不是我要……哎。”伊士堯在正要開始說之前,就有一種百口莫辯的感覺,乾脆閉嘴不談。
“韓卿,見你今日進宮較往日早些。”人群里有人叫住大漢,大漢拍拍他的肩膀說回聊,便徑直走向人群。
伊士堯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後不受控制地被人流推着向前走。
走了很長一段,眾人都停住腳步,在一排城門前自動分為兩列。
天依然黑着,燈籠和彩燈裝飾的金色屋頂、屋檐和紅色牆面把四周照得紅通通的,喜慶而明亮。
往常如果遇到這樣的場面,應該是掏出手機拍照的環節。可現在他呆站在兩列人中間空曠的地方,不知該朝哪邊走。
腦子裏依稀記得古代對左右是有講究的,而且和常識相反,所以伊士堯揣測這個年代也是以左為尊的,然後徑直向右走去——“君子遠庖廚”這話,家裏開着一個飯館的他從小到大還是聽過多次的。
順利混進右邊一行人之中,又經過一道衛兵把手的門,登記好官職和姓名,通過門洞,就是一片開闊的廣場。
站在廣場,遠遠看見“乾清宮”三個大字的時候,熟悉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一下開闊了。
他暈頭轉向地找了一通應該站的位置,結果被傍晚來幫忙安排宮裏晚飯的張御廚一眼看到。
“何御廚!來!湯局站這兒,葷局站這兒!”被他拉住站定,傍晚醒來昏昏沉沉,這時才認清他的臉,這張御廚長得有點像自己的一個大學同學——當然是蓄了連鬢絡腮鬍的版本。
幾百人齊刷刷地站在乾清宮前,畢恭畢敬地朝大殿上看。
殿門緊閉,蕭索的北風把屋檐上的巨大紅燈籠吹得搖搖晃晃。
忽然鼓聲四起,琴瑟和鳴,奏起的樂聲向潮水一樣沖刷掉人群里細微的交談聲,大家都整理好官服,默默地立定。
一曲奏完,四面八方各傳來幾響鞭子抽打空氣和地面的聲音,一個聽聲音就知道是太監的人在大殿前念了一通“奉天承運,皇帝敕曰”什麼的,眾人跪下拜了拜。
站起之後,又有個聲音正常的人洋洋洒洒說了一大段,在身邊的人小聲議論中聽見那正在高談闊論的人是“沈首輔”。
長篇大論結束,禮樂再次奏起,左側的天空出現一線曙光,猜想該輪到皇帝出場了。
這時他又聯想到身為皇帝每天睜眼,就要面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心理素質也是過硬。
“禮——成——”殿前那位大太監把聲音拖得極長,人群再次跪拜,起身後陸續從左右兩個門洞離開廣場,相互之間喜笑顏開地邊走邊說著拜年的吉祥話。
他不經意地回想小胖一早幫他準備上朝的着急勁頭,這時一切又結束得如此戲劇化。
一時竟失去了正常表達感情的方式,只能接着張御廚有一搭沒一搭的話茬,還有對根本無從認識、卻迎面上來祝福的陌生臉孔,回以作揖和微笑。
也不知是天氣把臉凍僵,還是臉被笑容僵住,伊士堯發現自己有點合不上嘴,身後突然一雙大手蓋住肩膀,一驚差點咬到舌頭。
回頭看還是先前那個被人叫做“韓卿”的彪形大漢,揮着幾乎有伊士堯半個臉大的拳頭,砸向伊士堯的背,砸得他直咳嗽,砸的昨天肚子挨的那一腳又開始隱隱作痛。
大漢卻哈哈大笑,笑着邀請他這幾天當值結束后,去參加韓宅的酒局。臨走前還強調家裏藏着好酒,平時都捨不得喝。伊士堯被剛才一拳砸地直不起腰,點點頭說一言為定。
經過這場匪夷所思的上朝,他心裏實在有太多問題想趕回尚膳監詢問小胖,畢竟無論如何,經過過去的短暫相處,這個時空暫時只敢相信小胖。
伊士堯加快腳步穿過人流,抬手抱拳胡亂應付兩側認出何貴的人。
出了第一道有衛兵把守的門,他的腳步很快換成了小跑,不一會兒就回到尚膳監。
剛進院門,小胖手裏拿着一樣東西也沖他快步走來。細看原來是昨晚找到的藥罐子之一。
還沒等自己開口問,小胖卻先說,“何老爺,既找到行氣散瘀丸,為何不即刻服用?”
“昨晚沒打開,現在吃也不急。”伊士堯有問題着急問他,敷衍地一把把藥罐子拿過來。
一口咬下藥丸,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呸呸不止把嘴裏的葯盡數吐出來。
小胖見狀,跑進廚房捧了一杯茶,伊士堯先喝了一口,在嘴裏漱了漱,又咂摸喝了兩口,眼睛一亮,這茶從舌根泛起淡雅的清甜,細品還有點淡奶油的香味。
一杯茶下去,之前要問什麼都忘了,伊士堯問道,“這是什麼茶?”
“膳房年節喝的羅岕茶,這可是常州府上供的好茶。”小胖回答道,見伊士堯的臉色奇怪,又問,“您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茶入喉格外清甜,回甘有奶香。”我仔仔細細用舌頭摩擦口中的餘味。
這麼一形容,小胖竟然笑了,“還說是您,小的只能品出與別茶不同,具體香味卻形容不出來。”
“再給我沏一杯。”意猶未儘是一方面,但伊士堯總感覺這茶里還有別的奇怪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