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完
光影搖晃,莊嚴肅穆的偏殿內,身着錦衣的小姑娘正扯着袖子抹眼淚。
正值深秋寒涼之時,身上所着衣衫十分厚重,不過片刻,層層寬大袖袍便已被淚水浸濕。
嗚咽泣啼間,阿洛停下動作,抽空抬頭看了眼顧禎,迷茫問:“阿爹你說什麼?”
顧禎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他狠狠擰了下眉心,旋即心煩意亂道:“沒什麼。”
阿洛仰着頭,獃獃地看着他:“是嗎?”
她哭得雙眼紅腫,鼻尖也是紅彤彤的,仰頭看人時,一雙杏眸不住地眨動,如蝶翼的兩扇睫毛隨之輕輕顫動,甚至還有一滴淚珠掛在最末端。
瞧着就顯得可憐。
顧禎隨手拿了方帕子往她臉上蓋去,沉聲道:“先將眼淚擦了,剩下的不寫完,今日別想用晚膳。”
帕子往臉上一糊,什麼也瞧不清,阿洛原想趁此機會偷懶,卻在下一瞬聽着這話,她嚇得慘白了臉,匆忙拿下那塊絲帕,用力揉了揉眼,想再擠出幾滴眼淚。
卻在瞧見顧禎冷沉的面容時,驀然止住了哭聲。想着自己阿爹的脾性,她咬了咬唇瓣,只得不情不願道:“我……我寫就是了嘛,你那麼凶幹什麼。”
隨後又小聲道:“真是的。”
顧禎壓根懶得理會,被她氣得徑直冷笑了幾聲,眉眼半垂着,冷冷看向她新寫出來的幾個字:“這就是你寫出來的?”
阿洛想哭又不大敢哭,一面認命的重寫,一面還在那嘀咕:“等我告訴阿娘,你就完蛋了!”
她努力裝着一副兇狠的模樣,顧禎卻只是淡淡掃過一眼,輕嗤一聲:“朕等着。”
暉光婉轉流入偏殿,照得人睜不開眼,寂寂間,他已然拂袖而去。
殿門推開,明亮的光於瞬間篩入,雲髻高聳的美人立在殿外,正滿面驚疑地愣在那,一錯不錯地盯着他瞧。
顧禎微一愣神,飛速往前走了兩步,眼含笑意問:“怎麼這時候過來了?”繼而又握了那纖細的柔荑,觸手生出寒意,他略有幾分不悅地皺了皺眉,“這樣冷,待在外面做什麼。”
趙懿懿抬眸看了他許久,才別過眼道:“時辰不早了,你同阿洛又總不會來用膳,我過來瞧瞧。”
微光下,她輕聲問:“可是今日政務太多了,同相公們議事至此時?”
顧禎朝里望了一眼,想起自己從前晚歸時,可沒這待遇,心裏不禁冒出了酸泡泡,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阿洛今早功課還沒做完,就那麼幾個字,寫到現在,可不能讓她養成這個習慣。”
“是該如此。”趙懿懿點點頭,跨過門檻入內,摸了摸阿洛的小腦袋,柔聲問她,“還有多少?”
阿洛吸了吸鼻子:“還有兩個字沒練,總共是二……二十個。”
趙懿懿知她喜歡鬧脾氣,時間每每就是這麼被耽擱走的,今日卻是難得的平靜:“那阿娘在這陪你,快些寫完了,咱們一道回去用午膳好不好?”
“嗯。”阿洛點了點頭,原本已經止住的哭意,又開始上涌,卻在瞥見一旁的革靴時,又生生憋了回去。
小東西總算靜了下來,趙懿懿卻靜不下來。
殿外偶有南飛雁鳴,香案上的影青蓮花爐中焚着木樨香,清新的桂子味道,有着寧心靜氣之效。
望着那裊裊升起的霧氣,趙懿懿撐着扶手站起身,同顧禎道:“先讓她自己寫着罷。”
那樣歪七扭八的幾個字,顧禎早就不想再看了,抬步隨着趙懿懿出了偏殿,卻見她的步子並未停下,反倒是一刻不停的往內殿而去。
內殿裝飾古樸簡潔,是顧禎從前的起居之所,自六年前便已被荒廢。如今,只是時而用來午睡小憩的地方。
趙懿懿倒是被他哄騙過來幾次,後來吃了幾回虧,知道過來也只是由着他胡作非為,便說什麼也不肯來了。
內殿寬闊,且日日有人打掃,此刻又屏退了宮人,唯倆人相對而坐,便更顯得靜謐。
望着她半垂着的羽睫,顧禎放輕了聲音問:“怎麼了?”
趙懿懿試圖倒一盞茶,那手指卻不斷顫抖着,連茶盞都拿不穩,茶水潑灑出來,在案几上溢了一小灘。
她道:“我聽着你同阿洛說的話了。”
顧禎緩緩眨了眨眼:“嗯。”
望着他冷沉的面容,趙懿懿突然想起來,阿洛找她哭鬧父親太凶時,她也曾不高興地問過,何必每天學這麼多東西。
便是尋常小郎君,也沒有學這麼多的。
然他卻只是說,正因阿洛是女郎,才要學得更多。
初時不解其意。
趙懿懿捏着杯盞,問他:“你是當真的?”
人被氣糊塗時,口不擇言吐出的,往往是真話。
她問出來,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朕何時有過虛言?”枝葉篩篩,那光也跟着晃動,顧禎望着那張斑駁光下的嬌媚面龐,反問她。
他伸手過去,撫了撫趙懿懿鬢邊的碎發,輕嘆道:“正是因為朕是當真的,才不可對她鬆懈半分,才一定要她比男子強才行。”
趙懿懿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垂目道:“可我從未聽你說過。”
“你說過,以後什麼都不瞞我的。”
她聲音壓得極低,語調帶着些許迷茫倉皇,還有些不知所措。
夫妻多年,她從不知道,顧禎竟有此心思。
此事,顧禎自知理虧,他起身過去,攬着趙懿懿的肩頭,使她輕靠在自己懷中,方道:“朕不是不放心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廣,且朕也沒有萬全的把握,才不敢告知你。”
“那些糾結和掙扎,有朕一人受着就夠了。”
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又哪敢輕易告訴她,倘若最後不能成,豈不是叫她失望。
許多事,有他一人擔著,足矣。
耳畔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趙懿懿輕輕眨動着眼瞼,眼前時明時暗,忽的一片模糊。
她微微仰起頭,試圖將淚意倒逼回去,輕聲問他:“你何時開始打算的?”
顧禎輕輕拍着她的背,回道:“你生她的時候。”
趙懿懿猛然怔住。
他已經是而立之年了。
尋常帝王,倘若這個年歲還沒有皇子,要麼折騰着廣納後宮,要麼已經開始相看宗室子弟。
也是因他手段強硬,一直以來,才沒人敢有二話。
她一直以為,是他覺得倆人身體康健,又還算年輕,所以才不着急。
包括他待阿洛的種種舉動,雖也疑惑過,卻也只覺得是他待子女嚴厲。且多讀些書,也沒壞處。
哪裏想得到,他獨自一人,扛到了現在。
“你生阿洛時,那樣艱險,那樣疼。”顧禎頓了頓,聲音已然啞了下來,“朕哪裏敢讓你再生。”
那個已經有了,沒有辦法,事到如今,有這一個也就夠了。
趙懿懿輕輕倚靠在他懷中,低聲道:“阿洛可以嗎?到時肯定會有許多人反對的,還會有許多人藉此抨擊你。也不知道她這位置,能不能坐穩。”
前朝的各種壓力紛爭,他都擋了,卻還為了阿洛的事,又添了許多負擔。
顧禎一下一下撫着她柔順的髮髻,聲音溫潤:“有何不可的?難道換個男子,一定比她強么?她也不是蠢物,朕親自教導着,便不信她會比別人差。”
趙懿懿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了出來,她扯着顧禎的衣襟,嗚咽道:“你以後不許瞞我了。”她抽噎了幾下,才道,“難道你就讓我在後面看着你嗎?”
心尖軟了一下,顧禎垂首親了親她的額頭,方道:“好,以後朕什麼都告訴你。”
寒涼的秋日,指尖卻突然變得滾燙。
顧禎驚奇地發現,時過境遷,懿懿不再是那個柔弱乖巧、只能躲在他身下,由着他遮擋風雨的明媚少女。
或許,她更想與自己共擔這所有。
當初自己怕她擔驚受怕,一直將那個想法埋在心裏,也許做錯了。
“如今暫時是沒有聲音,等到以後,臣工們都讓你過繼,她又該如何自處?”趙懿懿低聲問。
顧禎道:“朕沒有叫自己孩子仰旁人鼻息過活的癖好。別人的孩子,自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將來又豈會真心敬重你?”
讓阿洛將來靠着繼兄生活,這也是趙懿懿所不能容忍的。
她咬着唇瓣看向顧禎:“那你可有什麼萬全的法子?”
“你當朕這些年,做的這些事都是為著什麼?”顧禎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珠淚,啞聲道,“不過是為了此事上,沒人敢同朕唱反調。”
“朕將路給鋪到了這,至於將來她能不能坐穩,那就是她的本事了。”
沙啞低沉的聲音,裹挾着壓抑的情緒。
趙懿懿靠在他胸膛上,數着那心跳聲,繼而輕輕蹭了蹭:“好。”
那淚水越擦越多,像是怎麼也流不幹一般,顧禎抹着她眼尾溢出的淚珠,在那泛紅的地方蹭了蹭,輕笑道:“好了,不哭了,朕看你有幾斤淚水夠哭的。”
趙懿懿沒理他。
顧禎便也只是拍着她的背,輕聲哄着。
直至阿洛做完了功課,等不及要回去用午膳,噼里啪啦拍響了殿門,在外面高聲喊了幾句,她才手忙腳亂的去抹眼淚。
卻將眼睛給擦得紅彤彤的。
顧禎拿帕子倒了些水,替她敷了片刻,等看不太出來時,倆人才一道出去。
殿門外,阿洛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原地轉圈圈,又跺了跺腳:“阿娘,我都寫完啦,都喊了你們好久,就是不理我。”
她說著自己寫得多認真的話,又將剛剛寫好的字拿給倆人看。
工工整整的,倒是能入眼多了。
還撒着嬌,說下午也有功課要做。
顧禎牽着趙懿懿,而趙懿懿手中則牽着阿洛。
兩大一小的身影跨過門檻時,趙懿懿對阿洛說:“早上太不乖了,下午的功課,該多加五個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