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番外9
他說的奇怪,聲音里又有些悵惘,文夫人奇道:“陛下同你說什麼了?”
何明守神色微頓,沉吟良久后,方道:“也沒什麼,還是先睡吧。”
文夫人並非追根究底之人,聽他如此說,便也不再問下去,扯了被衾蓋上,轉瞬便闔上了眼。
正值深秋,到了夜間,寒氣便層層疊疊地蔓延上來,那面薄衾倒顯得有些不夠用了。
屋中安神香自博山爐溢出,輕飄飄地灑落出去,煙霧順着帳幔鑽入,能起安神助眠的功效。
然時至深夜,薄霧聚攏之時,半空中雷鳴乍響,一場淅瀝的秋雨就此落下。
雷聲中,何明守猛然驚坐起身,一手扶在床頭,明明滅滅的光照在他臉上,顯出一張驚疑不定的面容。
他起身的剎那,文夫人也跟着醒轉,半撐着錦被側坐了起來,擰眉問他:“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何明守按着榻沿,忽然嘆一口氣,顫着聲氣道:“陛下恐怕是在拿咱們尋芳,投石問路呢。”
說罷,任憑文夫人怎麼追問,他不肯再言,只是輕聲道:“睡吧睡吧,許是我想多了也說不準。以陛下的年歲,應當還不到說這些事的時候。”他思來想去,只有這一個可能,只是無論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文夫人一頭霧水,又問了幾句,何明守也只是閉口不言。
那雨淅淅瀝瀝下着,西風拍打着窗沿,柏樹枝葉猛烈搖晃,也不知落了多少翠玉。
瀟瀟秋雨過後,又重新歸為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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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即位六年,柔然戰事再起,帝親自坐鎮,大軍直搗柔然王庭。老可汗倉皇出逃時,被其長子趁機斬於馬下,隨後自立為可汗。
新任可汗整頓舊部后,遣使向大楚稱臣,自願退至涿郡山以外三百里。
經此一役,柔然算是徹底一蹶不振,皇帝威望攀頂,朝臣隱約窺見先帝初臨大寶時的繁榮之兆。繼而又後知後覺的察覺,如今談笑間使出雷霆手腕的帝王,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溫潤和煦的太子。
許是習慣了,那張面容上常年帶着三分笑意,只是在皇帝含笑重責了幾個上疏請求花鳥使往民間採選的臣工后,再對上那笑時,一眾朝臣卻總覺得有幾分毛骨悚然。
伴隨着長安運糧道的疏通,西京再度繁華起來,帝后數度往返於兩京之間,以察民情。
正值七月酷暑,烈陽照於官道上,飛揚的黃塵在光下若隱若現。鳥雀藏匿着身子,道旁唯餘聲聲蟬鳴。
兩旁官道上多種桑榆,蔫耷耷的葉子半垂着,在這炎熱的時候,看上幾眼,多少能叫人覺得涼爽些。
“阿娘阿娘——”
層層青綾步障圍就的屏風后,趙懿懿正靠在涼椅上打絡子,編到最後一節時,耳邊突然傳來嬌嬌的一道哭腔。
微弱的聲音,彷彿小獸嗚咽。
她眉心一跳,忙放了絡子,身子轉向那聲音源頭,見着一個緋衣小童撩開帘子鑽進來后,不由輕聲問:“怎麼了?”
小童穿着一身緋色騎裝,腰間蹀躞帶束得緊緊的,鑲着麒麟金鉤,足上蹬的革靴甚至還有流雲暗紋,烏髮以一條髮帶束起,在腦後一甩一甩的。
雖是這樣的裝扮,然光是瞧着那張粉雕玉琢的臉,還有這軟軟的奶音,也能知曉是個小女郎。
因着天熱,額間碎發化作一縷縷,緊緊貼在臉上,一張小臉也是紅撲撲的。
她“咻”的一下撲進了趙懿懿懷中,也不說話,只是將腦袋一埋,嚶嚶哭道:“阿娘……嗚嗚……阿娘……”
趙懿懿頗有些無奈,費力將她拽了出來,拿帕子拭了拭她眼角硬擠出來的幾滴淚后,才柔聲問:“不是同你阿爹出去玩了么,怎麼不高興呀?”
“沒、沒有……沒有不高興。”
小傢伙嗚咽泣啼着,越是這樣說,反倒越是惹人憐愛。
趙懿懿着人拿了盞水喂她,又哄着吃了兩顆果子,才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同阿娘說說,是什麼事?”
阿洛兩手緊緊攥着她的衣襟,正要說話,卻耳尖的聽着了一旁傳來的腳步聲。
片刻,一道挺拔的身影停在身側,寬大得陰影將她籠罩住,不咸不淡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又來同你阿娘告狀?”
“我才沒有!”阿洛大聲反駁過後,突然回過了神,自趙懿懿懷中退出來,耷拉着腦袋看向地面,小小聲喚:“父皇。”
顧禎嗤笑一聲,旋即扯着她的衣領,將人提溜到跟前站定,才淡聲問:“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阿洛絞着手指,吭哧吭哧道:“我過來找阿娘玩,阿娘想我了。”
椒房殿同紫宸殿的宮人都知曉,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皇女,倘若見了皇帝,那就跟老鼠見了貓一般,整個人氣勢先短了半截。
這會兒見她怕成這樣,眾人都有些想笑,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吳茂上前半步,溫聲道:“那邊有新制好的鞍韉,小娘子可要隨奴婢去看看?”
“不要不要,我要在阿娘這兒。”
“騎馬不敢,這會兒告狀倒是挺敢的。”顧禎冷嗤一聲,徑直到了一旁圈椅上坐下。
趙懿懿大驚失色,扯着他的胳膊說:“你帶阿洛去騎馬了?”
顧禎道:“她自己非要騎,叫人抱着她上了馬,又嫌高,哭着要下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趙懿懿卻是一時失語。
此事,不用再說她都知道後續如何。
顧禎一向是不慣着她那些毛病的,外面皆傳皇帝如何寵愛阿洛皇女,甚至還允許她去紫宸殿這樣的重地,不知是有多愛重。
可唯有趙懿懿知曉,自從阿洛會說話后,顧禎便極少喚她的小字,會走路起,便很少會抱她。別人家的孩子摔了就是千嬌百寵的,阿洛要是摔了,他卻只有兩句話。
第一句是“不許哭”,第二句則是“自己起來”。
“她鬧你就依着她呀?”趙懿懿煩躁得很,自然沒什麼好聲氣,“一會要是摔了,你看我怎麼同你算賬。”
顧禎輕笑着捉住她一隻手,溫聲道:“她鬧着,朕自然得讓她死心一回才好。”
趙懿懿又轉過身子,看了眼一旁的女兒,而阿洛也正歪着頭看她,對視之間,她粲然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糯米小牙。
還不到四歲的孩子,卻坐得端端正正的,背脊也挺得直。
“阿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洛陽呀?”阿洛仰起頭,聲音軟糯的問着話。
趙懿懿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道:“下午就能到洛陽了,阿娘帶你去南市買果子吃。”
顧禎半靠在圈椅上,斜眼看着倆人湊在一塊說笑,皺了皺眉,卻又在下一刻撇開了眼。
阿洛壓低了聲音抱怨:“阿娘,阿爹又凶我,你也不管管他。”她想了想,噘着嘴說,“那樣高的馬,我好怕的。”
小孩子的話,都是半真半假的,只是見她這樣氣惱,趙懿懿也跟着放緩了語聲:“也沒有人跟他玩,只能跟你玩,你就忍忍他罷。”
顧禎:……
強忍了片刻,他才裝作沒聽到,也沒出聲。
“他就不能去凶別人嗎。”阿洛不大高興。
趙懿懿笑彎了眼,揉着她的腦袋說:“可是沒有別人同他說話呀。”
“唉。”阿洛重重嘆了口氣,兩手托腮,頗為無奈道,“要是阿爹能換個孩子就好了。”
軟軟的聲音,叫人聽着心都軟了一片。
趙懿懿手肘支在扶手上,被她給逗笑了,狀若苦惱地思索半晌,才搖頭說:“換不了,我們只有一個阿洛呀。”
阿洛想了好一會兒,又是一下子扎到她懷裏:“好吧,我也只有一個阿娘呢。”
顧禎面無表情看着這副母慈女孝的場面,半晌才將她扯出來,同趙懿懿道:“等回了洛陽,該請個師傅為她開蒙了。”
趙懿懿看了眼一旁毫無所察的小傢伙,遲疑道:“會不會太早了些?”
倆人平日裏都會有意識的教着認字,阿洛如今能識得的量,已是千字有餘。
只是要說正式延請師傅開蒙,則有些早了。
顧禎捏了捏她的手,溫聲道:“不早了,先讓人給她講着詩和爾雅,不急着習字。”他頓了頓,語氣平靜,“朕當初,也是四歲開蒙的。”
他拿着自己幼時來要求阿洛,趙懿懿極為不喜歡,偏他又總是這樣。
可他那時候,是儲君的標準。
“先讀着罷,練字就再等等。”她道。
顧禎笑着應了聲好。
初初開始讀書時,阿洛極為興奮,雖然早上還是一貫的起不來,每日往前朝授課的地方去時,卻十分高興。
每日回來了,還要將師傅所授的東西再鸚鵡學舌一遍。
趙懿懿知顧禎請來的公主傅是當朝大儒,束脩更是直接賜了一座洛陽宅邸,令整個朝堂都為之側目。
只是皇帝威望漸高,宮中又只這麼一位皇女,便將那欲出口的話都忍耐了下去。
尤其是近段時日,隨着永嘉郡公將外孫請封為世孫,得了准許的消息傳出,朝堂上便出現了許多無子,為外孫求蔭蔽的臣子。
得了好處后,眾人看皇女自然順眼起來,為維繫自家利益,每每在此時,總是擼着袖子沖在前面。
公主傅的事,還沒人上疏覺得不妥,他們便已翻出先漢舊例,大加讚揚了一番。
只是隨着開始提筆習字,每日懸腕許久,阿洛便開始有些抗拒了。
公主傅同幾個助教都隱晦同皇帝提過,皇女天資聰穎,過目能誦,偏偏這段時日不大喜歡練字。
一到習字的時候,總是想要抵賴過去。
雖說最後還是沒落下,卻有些難管束。
顧禎大怒,直接將她練字同做功課的地方,給搬到了紫宸殿偏殿。
自此,再沒了偷懶的機會。
偏殿裏每日都有的一幕,便是小皇女一邊抹着眼淚說不要寫了,一邊還不知不覺多寫了幾張紙。
宮人上前說數多了,她又轉而說自己還要寫。
那心思難猜的,比誰都難伺候。
早朝後,顧禎親自在偏殿盯了她片刻,直接將人給盯哭了:“嗚……我不要寫了……不要寫了……”
不是幽幽若若的哭聲,這樣不間斷的放聲大哭,哭得人頭大。
“你阿娘不在這。”顧禎背着手看她,伸手指了一筆,“不夠直,重寫一遍。”
阿娘不在的言下之意,阿洛當然知道,卻擋不住她嚎啕:“好多好多字,太多了,寫不完了嗚嗚。”說著說著,話卻拐了個彎,“我不要你了,我要去換個阿爹。”
顧禎被她給氣得笑出了聲,目光凝在她轉動的筆尖上,隨口問:“換誰?”
“我不知道。”阿洛一邊哭着說話,手上卻不曾停下,像是較勁一般,寫得極為用力,想起阿娘說的不能換孩子,她只能說,“我要去換個阿爹,不要你做我阿爹了。”
“去吧。”顧禎道,“去吧,朕在這等着,你換個阿爹能有多好。”
阿洛哭聲都頓住了,打着嗝怯生生瞥他一眼,還沒回過神。
這事情發展,她有些預料不到。
但她卻不肯認輸,當即小聲說:“那我要去了,別人阿爹都不凶,別家女郎都說,她們阿爹好溫柔的。”
顧禎氣得腦仁疼,耳中嗡嗡的,冷笑道:“你快去,等你去了,朕倒要看看,別家女郎的爹是不是也有江山留她們。”
殿門外,見着父女二人久久未歸,正親自過來喚倆人回去用午膳的趙懿懿猛然頓住步子,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怔怔望向門扉。
一時間,她竟忘了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