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誕降3
杭樂安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到刻書的作坊。
他挪開雜亂的刻版、樣稿,坐在污黑的凳子上,雙手摀着臉,靜默了好一陣子。
一名同在值夜的工匠聽到他回來,來到他的刻房問:“樂安,你怎麼去那麼久?你只請一個時辰的假,東家來過呢,不太高興。”
杭樂安仍維持這樣的坐姿,不看來人,只淡淡地說:“……抱歉,我會待晚點。”
“你怎麼了?不舒服?”
“不,沒什麼。”杭樂安放下手,勉強微笑着。”有點累,讓我靜一會兒就好。”
那人一離開,杭樂安臉上的笑馬上垮下。
當他回過神來,出門要追樹生時,那孩子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他跑了大街小巷,都找不到她。
我知道娘怎麼死了!
就是被你害死的!
這話就像一把刀,到現在還在刮他的心肉。
他要怎麼和孩子解釋?
若要解釋,她就會發現,她父親不是一個平凡人,更不是一個……
善類。
他揉揉眼,坐上桌案,準備雕即將要出版印刷的刻版。他拿起刻刀,卻發現手不聽使喚的在抖。他竟怕成這樣。
樹生會怎麼想?她會不會離開他?
他的生命,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她……
杭樂安心事重重,沒注意到有人悄悄的走進他的刻房。
那人用指節敲了敲門板,輕聲道:“抱歉,打擾了……”是個溫潤斯文的聲音。
杭樂安一驚,抬起頭看,對上了一抹好看的笑容。
那是一名作書生打扮的年輕男人,淡青色的長衫很適合他精緻秀氣的長相。他的薄唇輕輕一掀,很輕易的就笑出讓姑娘傾心、令旁人鬆懈的微笑,配上他柔如軟絲的好聽聲音,親和的形象更是無懈可擊。
然而杭樂安卻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不認識這人,但他直覺不能靠近此人。這人的笑與聲音,竟讓他感覺不到真實。
“有什麼事?”杭樂安問。
書生走近他,笑瞇着眼。“是這樣的,在下近日要到一所匠學教課,想購幾部貴坊刻印的教本,不知該請教何人?”
“這裏是刻書的作坊。”杭樂安硬聲回道:“不賣書的。”
“在下真是唐突。”書生有禮的作揖。”果然還是要到街上的書肆才行,本想圖個方便。”
杭樂安不理會他,逕自坐在案前雕起刻版。
他本以為這人會自行離去,不料他竟與他攀談起來。
他拿起置在架上的刻版,端詳一陣,說:“您叫……杭樂安?”
這話聽來像不懷好意的試探,杭樂安並不回他話。
書生不覺尷尬,逕自說:“抱歉,實在是這版雕得好,想記一下這開字匠的名字,以後買書就有個依循的版本。這版的圖繪線條利落,有如親筆描畫,刻字將書法的勁道表現得如出一轍,是少見的良品。這版上所刻的開字匠……應該就是您吧。”
沉默片刻,杭樂安知道避不開,只好說:“你抬舉了。”
“不抬舉,在下有話實說。”書生說:“您看起來,很年輕呢。”
杭樂安皺眉,隨便應道。“哪裏。”
“可有三十齣頭?”書生笑着。“想必仍有許多姑娘想與您成親吧?”
杭樂安感到不耐,正想請他出去,書生卻又說:“即使有個女兒,那些姑娘應該也不在意吧?嗯?”
杭樂安面無表情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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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脾氣一定好,瞧,您連瞪人都沒什麼威嚴呢。”書生仍是一派從容地說:“您的眼睛,天生就這樣小嗎?”
“沒錯。”他繃著聲音。“你想說什麼?”
“抱歉,在下性喜觀察,您很特別,因此忍不住與您說了這些。”察覺到杭樂安的不悅,書生佯裝歉意地說了些不着痛癢的話。
杭樂安本不再理會他,他起身離座,要到隔壁的刻房避開這人。
“您實在很特別。”書生又說:“外表這麼年輕,可看人的眼神卻像活了幾百歲,那樣滄桑。”
他心一綳,頓住腳步。
“您心情不大好。”書生笑得更開朗。“和女兒吵架了,對吧?”
杭樂安強自鎮定,回頭說:“閣下性喜觀察,但沒有一件事說對。”
書生挑眉。
“我今年已三十七,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杭樂安說:“我窮,沒錢成親,更不會有女兒。”
書生呵呵笑出聲。
杭樂安不再理會他,走出這間刻房。
“真是嘴硬啊,侯爺。”書生斜着嘴角自語道,藏不住得意。“這樣可不行哪!”
說完,像散步般,他悠哉悠哉的離開這座作坊。
杭樂安沒告訴任何人,默默地趕回家。即使黑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他仍戒備的盯着每個牆角、屋檐,就怕有人暗地跟蹤。
夜晚風大,冒出土樓的那些大樹被風吹成張牙舞爪的囂鬧影子,像鬼影一樣想要抓住躁動不安的人心。
一路上,他想,若樹生沒回家,他該上哪兒找她?
那詭異的書生,每看他一眼,每沖他一笑,每對他說一句話,都讓他不安。
回到家,他看到門縫亮着燭光,他鬆了口氣,正要進去,卻聽到裏頭傳來樹生的哭聲。他的心又綳起來,趕緊進去。
他看到樹生哭得六神無主,慌張地翻找着木櫃裏的東西。
“樹生!”他趕緊上前抱住她。“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樹生一驚,轉頭一看,看到父親,再也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好好說,不要哭,乖,不要哭……”杭樂安軟言安慰,早不在意兩人先前發生的衝突。只要他還能像現在這樣抱着女兒,他什麼都可以屈就。
“大、大叔……”樹生努力地說:“大叔……快死了……”
“什麼?”杭樂安一愣。
●
那是一更時的事。
樹生挨着黑狼入睡,因為溫暖,她睡得頗熟。
之後,她卻被寒冷、騷動和一股沖腦的惡臭給吵醒。她伸手探向一旁,卻沒摸到黑狼柔順的毛,她驚得跳起身。而一旁漆黑的角落,傳來陣陣草葉摩娑的沙沙聲,當然,還有那股作惡的惡臭化成白煙,冉冉飄來。
她拿着蠟燭,摀着嘴,屏息走過去。她沒找到狼,卻看到一個披頭散髮、全身赤裸的男人──其實她也不知道該不該稱他是一個人,人的皮膚會覆滿這種像黑色絨毛的東西嗎?就像馬和猴子那樣。他的頭髮也詭異的慘白,樹生想起黑狼的鬃毛。
男人抱着腹部,趴跪在那兒──離樹生睡下的地方有段距離。他已無力喊叫,只能用又快又急的喘息來舒緩痛楚。污黑的血又像涓涓細流,從男人摀着腹部的指間溢出,血流所經之處,都是腐爛的氣味痕迹,甚至石壁都給蝕凹了個洞。
如果這血是流在樹生睡覺的地方,她的小命早沒了。
“大……大叔……”她恐懼地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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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聲。“你是……大叔嗎?”
男人側着頭,散發下露出鮮紅的眼瞳,樹生沒能看清他的長相。
“你,走……”他好不容易才擠出話。
樹生想扶他躺下。男人制止。“別碰……我的手。”
“什麼?”
“指甲……有毒。”
她看到男人另一隻撐地的手,那指甲是黑色的。連變成人,都無法普通。
樹生急得快哭了。“不是好好的嗎?怎、怎麼又……”
原來,黑狼想回到人形,可它高估自己的能耐。平時這轉換之間所費的耗力就如同徒手徒腳攀一座高山,如今他又受這般開膛剖肚之傷,身體自然擔不起這沉重的負荷。結果,好不容易愈結的傷裂開,而自己也停在這半人半獸的模樣,進退不得。
樹生把鐵扇散都用盡,她只好脫下棉袍,給男人裹住腹部。棉絮一碰到毒血,又是嘶嘶震響。
“我、我回家去!”樹生更咽地說:“我去看看家裏有沒有可用的葯,你不要動喔,要等我!”
她正要跑開,男人抓住她的褲腳。
“小鬼……”男人問:“你叫……什麼名?”
樹生趕緊答道:“杭樹生。”
她看到男人的嘴角牽起,竟是一個溫柔的弧度。
“樹生啊,很適合……你這固執的傢伙。”他放開她。“回去,別再……來了。”
“不、不要開玩笑!”夜裏的空氣冷得刺骨,樹生緊緊縮着身子仍發抖不止。“我會來救你,你要等我!不可以死喔!大叔。”
於是,她回到家,翻箱倒櫃地找,希望找到可施用的葯。
她從沒面對過死這件事。
母親死了,是一件過去的事,只有哀傷,卻沒有害怕。
可是目睹一個活生生的人正往死亡的道路走去,她感受到的是一股徹骨的寒冷,恐懼作祟,讓她像患了心悸般的痛苦。她努力地翻找,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她眨了眼,眼淚撲簌簌地流着。
他還笑着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怎能讓他死!
這時,父親回來了,也是一臉焦急地抱着她。看她把臉都哭花了,父親露出比她還懼怕、苦痛的表情。她慌亂得語無倫次,但不管她說了什麼,父親都答應了她。
最後,她拉着父親來到那座駐樓。
杭樂安瞠着大眼,看着眼前這重傷的男人。
“他是……牲人?”他遲疑地問,但心裏很清楚。這男人不但是牲人,還不是個普通的牲人。
他伸手,屏息地掀開男人披散在臉上的長發。男人一驚,睜開眼,瞪他,眼神卻是無神渙散。
看到那雙紅色的眼,杭樂安一切瞭然於心。
“大叔的血有毒,用什麼都止不了,怎麼辦……”樹生在一旁着急解釋。“大叔已經流很多血,他會死,會死掉……”
“樹生,如果……”杭樂安握住女兒的手,要她冷靜聽他說:“如果這人不該救呢?”
樹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臉皺苦起來,眼淚又潰堤了。
“不,不,當爹沒說。”他對女兒的眼淚最是沒轍。“我會救他,你先到外頭去等。”
“爹要怎麼救?”他們不該去找個大夫嗎?
“我自有辦法。”杭樂安說得斬釘截鐵,但他堅決要把樹生隔開。他替她擦乾眼淚,說:“乖孩子,去外頭,千萬不能進來。不要跑太遠,我喚的話要應聲,知道嗎?”
樹生沒再爭辯,聽話的跑到洞外去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