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誕降4
杭樂安脫下穿在棉袍下的一件單襦,不像一般冬衣厚重,它單薄得像紙。即使這衣物不保暖,他仍每天穿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現下這狀況,便是個不時之需,雖然他極不情願。
他將這件麻織的單襦衣撕成六片布塊,又從系在腰帶上的布囊里拿出一隻約拇指大小的瓷瓶。他將瓷瓶里的液體倒在手上。
那是黑色的墨。
他冷冷地問男人。“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緩了口氣,說:“你說得對,你……不該救我。”
“我答應女兒的事,從不食言。”杭樂安說:“說,名字。”
男人斜眼看他,邪邪地笑着。“你,認得我,不是嗎?”
“你是『蝕郎』,我知道。但那是你在『蝕』里的名號。”杭樂安口氣更硬。“我要你的真名,快說。”
“爹。”樹生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她央道:“可不可以不要對大叔那麼凶……”
杭樂安嘆口氣。”你別擔心。”他冷眼看着男人。“不大聲點,這大叔聽不到。”
男人哼了一聲。“爾,穆月。”
問清如何寫后,杭樂安用手上的墨在其中一片布塊上寫下“爾穆月”三字。
“大叔?”杭樂安哼笑一聲。“可把你叫老了。”
“和你,一樣。”男人說:“同樣入了仙籍的人,哪會老呢?”
杭樂安瞪着眼。
男人斜着嘴角。“你的臉……是用嬰瓜,做的。”
杭樂安咬牙。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只有不老之人,及心虛之人,才要這樣……掩飾自己。不是嗎?”
顯然這男人還不知道他的身分,可杭樂安仍不敢掉以輕心,聲音更冷冽。“在穰原,你們有多少人馬?”
“你可以……等我死了……”男人笑出嘲諷。“再讓我告訴你。”
杭樂安低咒一聲,在另一片布塊上熟練地畫上一團彼此相黏的咒文,乍看之下,這咒文又像一幅圖,左旁看似一個四肢站立的人形,右旁卻是一隻從高處躍下的獸物。兩個圖形形成對稱,和諧地融合成一個方塊字。
男人看了一眼。“你連……牲咒都懂呵。”牲咒是助牲人轉換形體的一種咒文,牲人初覺醒時,還無法輕易駕馭變換之力,因此便會請咒師在身體畫上此咒,效力如同攀越高峰時有人在背後推助一把。
不過杭樂安沒將這幅咒文完成,他還少畫了一撇像是獸物尾巴的筆劃,就逕自將咒文與寫了真名的布塊安置在男人的左右側。接着,他又在男人的頭與腳處放上空白的布塊。
他再沾了墨,給男人周遭畫了大圓,這圓的線條連接着四片布塊。
最後,杭樂安將那撇少掉的筆劃,加了上去。
遠遠看去,似乎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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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任何動靜,一切如常。
但那兩片置於頭腳處的乾淨布塊,卻默默地暈染出墨色線條。頭處畫出了一個人形,人形從胸口到腹部裂了一條長口子。腳處出現了一個獸形,這獸形是狼的模樣,同樣狼的下腹裂了一隻讓人驚心的傷口。
杭樂安照着這隻人形、獸形,依樣畫葫蘆,畫在最後兩片布塊上。但他沒畫上傷口。
男人看着他竟可以指沾墨,畫得又快又准,甚至懂得這古老的術法──以完整無缺的象徵之物替代原有的殘缺之形,再利用施術對一件事物的重新整治之理,藉以療愈傷者的傷口。他心裏漸漸明白,便說:“我知道……你是誰了。”
杭樂安瞪他一眼。
男人牽着嘴角。“我是蝕的人……你真不後悔救我?”
“我現在能救你。”杭樂安的眼神滿是狠戾。“到時也能殺你。所以後不後悔,從來不是重點。”
他將人形點上了眼睛,覆在頭上的那片布塊上。獸形則覆在腳下那片,但他還未點上眼睛。
他告訴男人。“省點力氣吧,待會兒可是生不如死。”
男人嘴上還是那不怕死的諷笑。
杭樂安給那片獸形,點上了眼睛──
樹生忐忑不安地蹲在洞旁等着。除了一開始,父親像爭執似的和大叔說話讓她聽到外,之後的對話都只剩下如踩踏碎葉的細碎聲音,沙沙……沙沙……她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但父親似乎認得大叔。
好久,洞裏都沒什麼動靜,樹生又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想進去問個究竟。
忽然,洞裏轟出男人痛苦至極的慘叫。
緊接着,一群黑壓壓的東西如滾滾江流一樣奔騰出來。樹生看傻了眼。
細看好久,才發現那群黑色的東西,竟有人與狼的輪廓。它們的模樣極小,只有成人的手掌大。它們像一堆被關在鐵籠里,好不容易掙扎出的野鴉,慌張張的逃命。有的直接從二樓跳下,有的往旁邊的廊道擠去,有的則乘着夜風,飛上月光朦朧的天井。
樹生提起勇氣,逮到一隻小狼。這東西摸起來暖暖的,沒有太真實的觸感,像握着一股被凝結成形的熱氣。
洞裏又傳來震天哀嚎。
樹生整個人一綳,稍一用力,就把手上的小狼給捏破了,小狼的遺骸像煙一樣飄散。樹生的手全是黑的,像摸過煤炭。她聞了聞,好濃的墨味。
那近乎被凌遲似的凄厲叫聲,仍不停止。
樹生不管父親的禁令,沖了進去。
“大叔!”
“樹生!”杭樂安馬上將女兒抱開,蒙住她的眼。她掙扎,可父親抱着她永遠像抱小娃娃一樣,很輕易就將她抱得雙腳離地,不論腳怎麼蹬都無力掙脫。他嚴肅地告訴樹生:“你怎麼答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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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對大叔做什麼?”她哭叫着。她雖只瞥了一眼,但她看到那些小人、小狼硬是往男人的傷口鑽去,痛得男人全身綳得像一條弓,肌理拉扯糾結,泛出即將要被這巨大的痛苦給撕裂的痕迹。
杭樂安將女兒抱到外頭。這時,他才發現那團團黑濃的”術氣”──也就是樹生看到的小人、小狼,正無法收拾地往外竄流。每個師在施行術時,都會散出或大或小的術氣,有可見的,也有無形。這術法既以墨為根本,施術的軌跡顯而易見,容易使人有跡可循,連別腳的敵人都能因此找到他。他雖已心裏有底,卻仍是相當不安。他現在只能跟天上的太一賭,睹自己的能力已不似當年,這些術氣很快就會化散,不會被人發現。
只是,他苦心隱藏十幾年,竟為了這樣一個男人破戒,實在不甘。
不過,樹生的哭聲很快替他抹去這些情緒,他只希望女兒別再用哭來懲罰他了。他擦着她淚濕的臉,安撫道:“爹沒做什麼,樹生,那些東西……”他看着術氣,想着最好的解釋。最後說:“是那大叔體內的毒氣,那些東西全不見,他便沒事。所以,別哭了,好嗎?他不會有事。”
平常老愛同父親拗的樹生,難得乖巧地點頭。父親緊緊抱着她單薄的身體,不讓沒棉襖穿的她受寒。兩人耐着心等一會兒,苦痛的哀叫漸漸平息,只剩細弱的呻吟。而那些湧出的術氣,也只剩下零星數點,在周遭晃悠。
杭樂安想起身去看,樹生一被放開,馬上箭步跑去關心,讓他有些吃味。
“大──”樹生一靠近,就愣住。男人──確實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本如禽獸之身的黑毛褪去,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泛着熱汗,黏着濃黑的凌亂長發。當他半張着眼看向樹生,眼瞳跟他的發色一樣,黑得又濃又純。
叫一個裸着那一身健壯修長的年輕身體為大叔,或許真是叫老了他。
杭樂安又把樹生的眼給蒙住,不讓孩子再往男人的腹部下面看。
他檢視他的下腹,完全不見傷痕,甚至連一條疤都沒有。
男人喘了口氣,說話還是無力。他沙啞地笑:“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杭樂安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眼神沒有任何溫度。
“爹,我可以看看大叔嗎?”樹生央道。
杭樂安還是不放手。”他完全好了,樹生。”他說:“我們回家。”
“爹!”樹生卻不走,說:“天很冷啊,大叔就這樣待在這兒嗎?”
杭樂安忍了好久,才忍住脾氣,把自己的棉襖脫下,蓋在男人身上。
男人藏在亂髮下的眼,難得如此柔軟的看着樹生。他開口,想說些什麼。
但杭樂安不給他任何機會跟樹生說話,抱起女兒,毅然決然地離開這窟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