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反噬
張三不知自己在浴桶中泡了多久，她的五臟六腑火燒火燎地疼，無論灌多少水都緩解不了這疼痛，皮膚也滾燙得像要裂開似的，若不是全身泡在桶中，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會自燃起來。
她意識模糊，在迷離的夢境和眾鬼的呼喚聲之間來回切換，她夢見夙霞山莊的血海，夢見莊園外的群屍，夢見自己從懸崖上跌落，夢見丁府院牆外朝自己撲來的惡犬，夢見伏屍遍地的懷沙城，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反反覆復低語：“殺……殺了他們……全部殺光……”
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明明是她的聲音，卻像是從另一個人口中發出的——她認識的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每當這聲音響起，築靈丹帶進她體內的靈力和殘存的少許滾燙暴虐的妖氣都會相互衝撞起來，直至兩者混合在一起一遍遍沖刷着經脈，這滋味讓她痛苦無比，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之感。
在長長的噩夢之間，她也會短暫地恢復意識，不真切地聽着眾鬼輪流在她耳旁念叨——有時候他們喊她的名字，有時候試圖用其他方式將她喚醒。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有時是浮風星雨在她耳旁念清心訣；
“你這兔崽子快醒醒！老子的仇還沒報呢，你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對得起誰！”這是扈飛在用自己的方式呼喚她醒來；
“……那時候幻陽叔叔總是偷偷幫着我們，我們的紙傀儡替身被爹娘識破了，他就教我們用肉傀儡做替身……”清姝在她耳畔說起當年的往事，有時還會對她唱幾首小曲；
“阿三，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快醒醒吧……”阿偉的語氣懂事得和平日裏判若兩人，他的父親老李則總在一旁提醒張三想想自己的娘親。
張三在短暫的意識恢復期間最常聽見的便是張翠花的聲音，她有時候只是在抽噎，有時候則哭喊着：“老天爺怎麼這麼不公平啊！你大哥二哥走得早，我就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孩子，早就說了你不要修什麼仙，娘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娘……”張三並不清醒，但意識恢復期間還是能聽見張翠花的哭喊聲，她眼不能睜，口不能言，身體不能動彈，只能每次都在心裏默默回應。
……
靈力混合著少許妖氣瘋狂地沿着張三的經脈流竄，傷害着她，卻也淬鍊着她。她每次醒轉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夢境的內容也逐漸發生了變化——她夢見丁府血流成河，丁根嗣面目模糊的屍首在大火中燒成灰燼；她夢見千淵那張方臉上的邪笑變成了恐懼，然後在哀號聲中被亂刀分屍；她夢見熾魅朦朧不清的身影被他親手炮製出來的陰屍們啃食殆盡；她夢見作惡的修士們在戰場上被凡人誅殺……在夢裏，她漂浮在所有人的頭頂，冷酷地看着這一切，無數人的鮮血沿着她的指尖淌下。
“燒死他們……砍死他們……報仇雪恨……”她喃喃自語。
在恢復意識的時間裏，眾鬼的呼喚聲越來越清晰，張翠花停止了哭泣，只一遍遍在她耳邊喚道：“阿三，快醒醒……”
……
靈力和妖氣已經完全融合，在經脈中的流轉也越來越順暢，她仍然全身劇痛，她的身體和靈魂卻已與這些疼痛融為一體，彷彿痛苦是與生俱來的，本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那時斷時續的夢境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她夢見林秀秀在桐油燈旁納着鞋底，不時抬起頭朝她微笑；她夢見清姝和楚筠並肩立在青棠湖畔，歌聲與笛聲相和，星雨、浮風和扈飛在一旁沉醉於朱弦玉磬之間；她夢見老李正在對阿偉講道理，阿偉不住點頭，模樣乖巧又懂事；她夢見母親張翠花將一大盤蒲柳鯛端上桌，自己和兩個哥哥風捲殘雲吃了個精光，夢境定格在張翠花溫柔的笑靨里。
滾燙的淚珠沿着張三的眼角流下，耳邊再次響起呼喚聲：“阿三，你醒了對不對？不要再嚇唬娘了。”
張三睜開雙眼，深棕色的眸子中，那一點赤紅幾乎消失不見。
……
“下丹田……會陰……尾閭……夾脊……玉枕……百會……鵲橋……”
卧房裏，張三盤膝而坐，將體內的靈力運轉了一個又一個小周天。這兩日，她在浮風和星雨的指導下，記住了清心訣，又強行背下了小周天的運轉方式和主要穴位——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她不識字，也對修行和醫理一竅不通，幸虧形成靈根后，她的記憶力比先前好上了許多——她在凡人時期腦子就不笨，張翠花燒的菜，她看一遍就能記住怎麼做，但對於這些完全不明其義文字，單憑聽便想記住卻是難上加難。如今的她雖然仍做不到過耳不忘，卻能在浮風星雨重複幾遍之後將清心訣記了個七七八八。
浮風星雨教她如何調動靈力供己所用，如何驅使靈力在體內運轉，還特別叮囑她，若是感覺體內的殺意和戾氣大盛，需立時停止驅動靈力，並反覆誦念清心訣。他們告訴她，之前她服下築靈丹后遭到反噬，很可能是因為築靈丹中還有少量妖氣並未被祛除，這些妖氣如今已無法徹底拔除，它們同靈力混雜在一起，一盛俱盛，一衰俱衰，所以她絕不可在遭到妖氣反噬的情況下催動靈力。
張三醒來后確實遇到了幾次妖氣反噬的情況，輕則殺心頓起，重則咳血不止。她試了幾次之後便並未再按浮風星雨所教誦念清心訣——一來，她並不完全理解其中所說的內容，誦念的效果便打了折扣；二來，清心訣從誦念到起效需要時間，而妖氣反噬往往說來就來，等清心訣起效，她已經被折磨一陣子了。她發現自己若是回想起夢境中娘親望着自己微笑的樣子，心情便能平靜下來，經脈肺腑也不再燙得嚇人。因此，每當妖氣反噬時，比起念清心訣，她更願意想着自己的娘親，讓一切平復下來。
……
夜已深，張三又將靈力運轉了一個小周天，她覺得自己的狀態比起剛服下築靈丹時已好了許多，此時便迫不及待地問眾鬼：“如今是什麼日子了？”
“十月初一，”老李答道，“我們都幫你記着呢。”
“時間不早了，我該去救秀秀姐了。”張三說著便想下床。
“時間是不早了，但是你現在該睡覺了。”星雨道，“你還發著燒，臉都被燒紅了，還時不時咳血，你若是現在去救人，還沒到丁家，你自己先得病倒在路上。”
“仙師說得對，阿三快去睡覺。”張翠花的附和聲讓張三把反駁的話吞了回去。
……
第二天早晨，張三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她起初以為自己在做夢——如今林秀秀被抓、龐儀離開，應當不會有人來這麼荒僻的地方找她。可拍門聲響個不停，又變成了砸門聲，張三正待開口問門外是何人，門便被一腳踹開。一胖一瘦兩個壯年男子沖入院中，張三認出了他們身上穿的是丁府護衛的服裝，她剛來得及從床上坐起，一柄鋼刀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