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懷青縣
顧箴按着腦袋,看向倔強按在自己門框上的小手,“進來吧,大哥給你找找名字。”
“好耶。”陳靈筠快步進了屋子,跳到顧箴床上坐好,小腿在床沿來回蕩着。
顧箴來到書桌前隨便抽出一本書,翻看着上面的話,同時問道:“想要什麼樣的名字?”
陳靈筠晃蕩着腿,“要加上白、金、藍、紅四個字,其他的大哥看着來。”
顧箴應了一聲,開始在書上找關於這四個顏色的詞句。同時問道:“紅袖怎麼樣?”
“不要,換一個。”
“金匱呢?”
“這個行,別的呢?”
“你等等。”
“……白鷺如何?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
“小白是蜘蛛啊。”
“那,白芷?”
陳靈筠拍着手,“好呀好呀,還有小藍和小紅呢。”
“嗯……紅蔻、菘藍?”
陳靈筠悶着臉,想要知道這四個詞都是什麼意思,但終於還是說道:“可以,跟我想的差不多。那就這麼定下了。”她跳下小床,“大哥今天吃午飯嗎?”
“吃啊,怎麼不吃?”顧箴合上手裏的醫書,出聲說道。
“那行,我先走了。”陳靈筠嘴裏念叨着這幾個名字,離開顧箴的屋子。顧箴將醫書放在手邊,本來是想看看常尚山的咳疾是否有辦法根治,而特地從學塾那裏拿回了一本醫書。沒想到竟然用在給陳靈筠的蟲子們起名上來。
他輕嘆口氣,之所以提出明日就要去往縣城而不是之前說過的半個月,倒不是說什麼腦子一熱,反而是除了剛來時遭遇到的張永順,以及後來那如流星般的飛劍外都顯得格外平靜的生活,壓得顧箴有些喘不過氣。
倒不是陳疏成、王雅琴或者別的什麼人或事給顧箴帶來的壓力,而是他自己之前一直以為既然成了顧箴,就要以顧箴的軌跡來活着。但昨夜的那場雨,那場勾起自己思家心緒的雨,讓顧箴覺得,自己還沒辦法完全融入這個意外來臨的家庭中。
這種溫馨的生活是之前的自己從來也不曾擁有的,也是顧箴所希冀的生活。
但這不屬於自己。他需要出去走一走。
靠在椅背上,顧箴仰起頭,雙手交疊按在額頭上,隨之長舒一口氣。耳邊傳來王雅琴的聲音:“辭修,吃飯了。”
“來了。”顧箴站起來,走出了屋門。
下午無事,顧箴離開家,準備再去自己剛來的地方看一看,那個埋葬了張永順與顧箴的地方。
山路有些崎嶇,厘山山巒疊嶂,常右村村口這處還只是其中較為平緩的地方,但即使如此對於常人來說還是有些險峻。顧箴站了許多日子的樁功,這才好攀登上去。
回頭看來路,顧箴有些感慨,人的潛能真是不可估量,他真是不知那晚的顧箴是如何能夠在張永順的追擊下還可以以那般速度跑到那處大樹下的。
不消片刻,熟悉的場景映入眼帘,那棵傾倒的大樹還躺在茂密的林中,枯敗焦黑的色澤與周遭的翠綠顯得格格不入。樹旁被劃撥開來的一片土地上,還能看到未被風完全湮沒的灰白色骨灰。他用手摸着樹榦,腦中清晰地映照着自己初來時茫然無措的樣子,以及面對張永順那非人一般面容的奇異感受。
他坐在自己當初躺下的草地上,閉目再次回憶着事情的始末。因為晚歸而遭遇到的張永順,奪路而逃以致於奔襲到此地,精疲力盡倒在樹榦上睡下。一覺醒來變作另一個人的自己,一股鬱氣從胸口中徐出。
他還是有些不能接受。但也無可奈何。
……
“辭修,在外不比家中,凡事不能由着性子來,我知道你的秉性,自是不用為娘擔心,但為娘還是要提一句。”王雅琴抓著兒子的手,站在村口一再地叮囑着顧箴。
所謂父母在,不遠遊。顧箴從小到大也未離開過母親許久哪怕是月余,就算是離開陽青道遠赴神揚道,也是在顧箴的生父去世后,才輾轉定居於此。加之從小就受母親教導,曾經的顧箴對於王雅琴的依賴更甚許多,乃至這次為秋闈做打算的懷青縣一行,是顧箴從小到大第一次長時間離開父母。
顧箴耳中聽着母親的叮嚀,他知道這是因為曾經的顧箴那種孤僻的性子使得就算現在的顧箴改變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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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是讓王雅琴顯得不是那麼放心,所以囑咐的話就一件一件的分剝開來,一句一句說給自己聽。
顧箴認真聽着,時不時應承兩句,再安慰兩句。他轉頭看向陳疏成,開口道:“父親,我走了。”
“嗯,到地方寫封書信,也好不讓你母親擔心。”陳疏成仍是那副恬淡神情,他伸出手,“這是你劉伯伯家的地址,到了縣城你打聽一下便知。他換了住處。”
顧箴接過紙條放在懷中收好,隨後蹲下來摸着妹子的小腦袋,“大哥出去玩了,這次不帶你。”
小丫頭有些生氣的別過頭,“不帶就不帶,小氣。”
顧箴笑一笑,起身與父母拜別。隨即起身前往縣城。
走出幾步,陳靈筠的聲音落在顧箴耳朵里,“大哥,回來給我帶好吃的啊。”
顧箴頭也不回地伸出手擺了擺,“知道了。”
昨天最後去了厘山那處自己最先到達的地方后,回來之後顧箴就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無非是兩套換洗的衣物,幾本自己經常翻閱以致於到了劉鴻熙家也可能會用到的書。以及中午吃完午飯後陳疏成來到自己屋中遞給自己的一個錢囊,囊中有三兩碎銀與幾十枚銅錢。
顧箴起先還不像要,畢竟三兩銀子可能是家中兩月的用度,但陳疏成說出門在外,最無奈的時候便是囊中羞澀,因而讓他放心收起,這些銀錢家中還負擔的起,以至於若是不夠用,還可託人送信向家中討要。
天還早,顧箴出發時才過辰時,依照自己的腳程,中午之前就可以到達懷青縣城。顧箴是去過幾次懷青縣的,有幾次是跟隨陳疏成去城中購置書籍與筆墨、草紙,還有幾次是與母親王雅琴去城中的城隍廟上香。
他一路北上,勤勞些的人家已經開始在田間忙做。正是春消夏長的時節,放眼望去,阡陌間生機勃勃,往來間的農人偶爾會伸展開躬起的脊樑,以此舒緩酸澀。沿着路繼續走,不久就是與朱珠一起休憩過的樹蔭,讓顧箴意外的是,此時已經不見那一棵棵被切割的大樹與炸裂的碎石,被劍光掠過的土地也變得平坦起來,只是還能看到填土的痕迹。
顧箴有些懷疑,那劍光背後的人很有可能是朝廷中人,不然不至於還會事後來修整被破壞的土地。
臨近午時,顧箴行了十七八里,沿途也經由了大桐村,但沒進村去看看朱珠與那個被人種下了蜃氣的朱貴,而是直接來到了懷青縣城。
懷青縣依着懷青河而建,縣城名字也是因此而得,懷青河橫貫東西,在出了城后,沿着蜿蜒的河道遠去,最終匯聚於滄江,是滄江眾多支流中極不起眼的一條。
顧箴遠遠看着懷青縣大門上的匾額,前面就是拐了彎兒的懷青河,河上有一座木橋,一丈寬,立在河流兩岸最窄的那處河道處,平日裏來往行人甚多。
他踏上橋,橋下河水清澈,兩岸稀疏地長着蘆葦,蘆葦間有游魚劃過,盪起一圈漣漪,順着水流而下。此時城門口也已經有了排隊出入的行人馬車,他遞過從里正那裏開具的路證,守城的士兵在看到路證上寫着顧箴是一名秀才后,態度立時和藹了許多,言語中也很是尊敬,讓顧箴進城。
進了城裏,顧箴沒急着往裏走,而是先在城門附近隨便找了個攤子,要了一碗面,一碟鹹菜。準備先填好五臟廟。
攤子離着城門不遠,店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和一對中年夫婦。中年婦人負責煮麵,迎客送客自然是中年漢子來做,老婦人只是在漢子收拾了桌面之後,清理桌上的污漬。
這當兒顧箴找了一張桌坐下,老婦人清理完桌面,逕自在顧箴對面坐下,用手輕輕捶着腰。漢子忙完手上的事,走過來,埋怨道:“娘,都說了你在家裏就好,這裏我們夫妻兩個弄就好了。”
老婦人手上不停,瞥了婦人一眼,“在家裏做什麼?守着那個不下蛋的母雞嗎?”
漢子聽罷匆忙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煮麵的妻子,還好此時城門口喧鬧,聲音沒有傳過去,漢子嘆口氣,苦着臉道:“娘你就少說兩句吧,她聽了怕不是又要躲起來偷偷哭了。”
老婦人也就住了嘴,倒沒有再糾纏,跟着漢子嘆着氣,揮揮手讓漢子忙自己的事去。
漢子此時也沒事,攤子上就只有顧箴一個人在等面,就朝顧箴示意一下,坐在老婦人身邊說著話。
婦人煮好了面,漢子上前端過來,又轉身撂下一碟鹹菜。正好這時從街角慢慢走過來一列人,頭前是個搭衣僧人,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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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後面緊跟着一架馬車,車上放着一個棺材,由一位老人拉着,後面跟着的人多是家丁打扮,中間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面色陰沉,扶着身邊正用手帕遮住臉哭泣的妻子。
攤子上的中年漢子湊到母親面前,悄悄看着那一行人,問道:“娘,這是誰家死了人啊。”
老婦人放下捶着腰的手,大概看了一眼,“看那對中年夫婦,不像是窮人,估摸着是個橫死的後生,不然不會就只找個和尚。真不吉利,這還做不做生意了。”說著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漢子拉住老母親,“娘,死者為大,咱就少說兩句吧。”
顧箴也大概看了兩眼,就沒在意,繼續吃着面。
馬車出了城,往野外去。顧箴喝完最後一口湯,朝着就坐在對面的漢子說道:“老闆,結賬。”
漢子回頭看了一眼,“客官,一共八文錢。”
顧箴依言從袖中點出八文銅錢,擺在桌上,收拾包袱去劉鴻熙家。聽陳疏成說,劉鴻熙在縣城的家是個三進的院子,且佔地極廣,位於城西。顧箴覺得劉鴻熙能夠舍了縣城的院落不要,去鄉下住了幾年,這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但既然那些年劉鴻熙沒有說起的意思,顧箴一家也就沒人問起。更何況即使劉鴻熙回到了縣城,兩家的往來也沒有因此斷掉,算是一份難得的香火情,所以在後來在劉鴻熙不僅回了縣城,而且還一躍成為了懷青縣的縣丞后,也沒有因此與陳疏成一家斷絕往來,雖然顧箴因為性格原因沒去過,但是陳疏成與劉鴻熙是見過幾次的。
顧箴一路走過來,各種商戶林立,越往西越是喧鬧。再三確定好了地點之後,顧箴上前,輕輕扣了三下門環,退後一步等待。
不多時,漆紅木門半開,從裏面走出一個老人,看着顧箴,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有何事?”
顧箴低頭拱手,“在下顧箴,敢問老丈此府主家可是姓劉?”
老人眯着眼,“顧箴?”他一拍額頭,“顧箴顧公子是吧,快快請進。”說著老人拉開門,“老爺一早就交代過,若是顧公子拜訪,一定要請進來好生接待。”
顧箴笑着,“我也是接到劉伯伯的信,這才過來叨擾。”他跟着老人來到院子,老人回頭道:“顧公子稍待,我去請夫人。”
老人請顧箴坐在一邊的石凳上,轉過身去了後院。
顧箴所在的位置是劉府正堂前面的花園位置,花園旁有一個小池子,池子邊建有一座石亭,亭下水中種有荷花,算是江都府地界內大戶人家約定成俗的水植。荷花陰翳中,幾尾游魚不時翻騰水花,被荷葉遮擋,倒是看不清什麼品種。
沒等多久,從後院過來三個人,頭前的是開門的老人,後面跟着一大一小兩位女子,大的看上去四十幾許,保養還算得當,氣態雍麗。後面跟着的女子丫鬟打扮,緊緊跟着自家夫人來到前院。
顧箴早在看見三人時就已經站起來了,待得三人過來,顧箴更是上前兩步,揖禮道:“顧箴見過張伯母。”
女子姓張,名顏枝。過了門,本應喚作劉張氏,但欽原國有明文,官員家眷可保留原名。當然,這一明文還是看當事人如何決斷,就算在平民人家,仍有許多女子嫁人後保留原名,官府也從不管。
喚作張伯母的雍麗女子綻起眼角,眉目帶笑着虛扶起顧箴,“辭修,自從在常右村見過你幾面,還沒見你來家裏。這次來了,就多住些日子。你劉姐常年不着家,你也好陪我倆說說話。”
“是。”
“路途可還順利?”
“一路都好。”
張顏枝笑意不減,“無事便好。小屏,吩咐下人備一份午飯。”後面這句是對身後的丫鬟說的。
顧箴忙說道:“不勞伯母費心,侄兒在城門已經吃過了。不知劉伯伯呢?”
張顏枝道:“你劉伯伯在衙門還有公事,下午應當就回了。既然你已經吃過了,就先去房間休息,待老爺回來了,我差人叫你。”
她說完,左右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個正在洒掃院子的僕役,就喚道:“文順,帶顧公子去東廂。”
名叫文順的僕役放下手裏的傢伙,答應一聲,來到顧箴面前,“顧公子,請跟小的來。”
顧箴朝其拱拱手,又與張顏枝告辭,跟着文順來到東廂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