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表同昏

第十五章 八表同昏

只是站了一會兒,陳疏成就又恢復了那往日的從容模樣,進了主屋。顧箴掩好窗,想着兩人此次談話中的陳疏成到底在着重問哪件事情?因為他覺得,自己這個往日就只是教書看書的父親,彷彿也不像想像中那麼簡單。

他掐着頭緒卻沒從陳疏成的話中摘出什麼線索,就搖搖頭,總之是沒有惡意的,那就可以了。

顧箴坐回椅子上,注意到陳疏成方才看過的草紙還搭在書桌邊上,就托起來整理放好,他心思還在剛才陳疏成的來意上,無意間瞥見草紙最上的那一頁,是自己之前在看到朱夫子在談及教育上所提出的目的‘明天理,滅人慾’時,不由得想到的並寫在旁邊與之相對的‘學以去其昏蔽。’

那是心學在論及教育時談到的明其心。

他收回視線,重新將精力放在眼下的書上,是一本本朝文人寫就的《小石亭雜記》。

是一本遊記,算是消遣讀物了。

往後幾日,顧箴照常去常尚山家中修習樁功。按照常尚山的話來說,顧箴的身姿已經趨於矯正,接下來的就是保持,用站樁時聚斂來的氣去尋找、衝擊玄關,只待玄關一開,便是算入門了。

他轉個街角回家,剛在常老先生家蹭完飯,是溫馨做的。顧箴本以為像溫馨這種看着如富家小姐一般的女子是做不來這些事的,但意外的手藝還不錯,滋味只比常老先生差些亦不遠矣。

摸着肚子,顧箴推開門,眼見便是妹子陳亦筠的那張小臉,她狐疑地打量着顧箴,問道:“大哥,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常爺爺家吃飯了?”

顧箴哈哈一笑,“怎麼會,這不是跟着常老先生習完就趕回來陪你吃飯了嗎?”

陳亦筠還有些不信,只因為她已經不止一次撞見了打着飽嗝進門的大哥,回來就回到自己屋子並以有些感悟為借口閉門不吃午飯了。

顧箴摸摸妹妹的頭,見院子裏除了陳亦筠,母親王雅琴也在院子裏坐着,就打斷還要說話的妹子,上前問道:“母親,您怎麼在院子裏?”

王雅琴有些疑惑地說道:“早些時候來了個老人,說是隔壁大桐村的,來找你爹說些事情。疏成就讓我在院子裏等着,兩人說了有些時候了,我也不好進去,不然你替我去看看?”

顧箴已然猜到是誰了,這當兒他應下母親,推開主屋的門,屋中坐着兩個人,不同於顧箴想像中那般劍拔弩張,反而是兩個人相對而坐,中間是一方桌,桌上還擺着一壺酒。那位在大桐村遇見的張老道此時正端着酒杯,嘴裏說道:“陳老弟,亦筠丫頭交給我你放心,我肯定當親孫女兒對待。哎?不對,親侄女!”他說完嘬了一口酒,將空杯子放在桌上,“更何況啊,亦筠這丫頭也不是歸於我門下,是算在我師妹門下的,我師妹你知道吧?就是那個……我師妹!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胸脯拍的分外響亮。

陳疏成也淺抿了一口,手裏舉着杯子,滿臉的苦澀。顧箴還是頭次看見陳疏成這種表情,就聽陳疏成說道:“張老哥,您是不知道,亦筠她……唉!”

欲言又止,陳疏成表情悵然。

張老道拍拍陳疏成的肩膀,“行了,過去的事兒就別計較那麼多了,誰也不想看見你這樣不是?你就在這兒在待陣子,哪個敢找上來不成?”張老道說著看見了進門的顧箴,笑着說道:“你回來了啊?怎麼樣啊?顧老弟,你爹已經同意我帶走陳丫頭了。”

顧箴心道這輩分可夠亂的,還有,亦筠她怎麼?怎麼欲言又止的?她想着問問,但是陳疏成沒有開口的意思,就還是拱手道:“張道長,父親。”

陳疏成清醒了些,臉上的愁容消減下來,他咳嗦一聲,“辭修回來了,來,過來坐。”

顧箴跟着陪坐在陳疏成左邊,張老道變戲法般又從袖中掏出一個杯子,招呼道:“來來來,嘗嘗老道從歲遺山帶過來的酒,數量不多,老道我平日可是不捨得喝的。”

他扒開酒蓋,立時一股酒香發散開來,顧箴初進門還未察覺,此時只覺得滿室生香,杯中還無酒,就已經有些醉意了。

張老道看着顧箴的神態,又是哈哈一笑,將杯子放在顧箴身前,為她斟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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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嘗一嘗。”

顧箴看了陳疏成一眼,見他沒有表態,就端起酒喝了一口。

酒很醇,沒有辛辣感,也不似清酒般淡薄無味,反而是香氣和着酒液由喉口而下,慢慢充盈着全身,一股暖意從腹中發散,周身毛孔卻倍感清涼,最後才是一股暈眩感。

恍惚間,顧箴只覺天地間渺然寂靜,眼中不見陳疏成,不見張老道,看見的,又是那通體仿若白玉鑄就的山上那恢弘的宮殿,以及那倒懸着的垂於死獄般曲幽河水上的九層樓閣。

“蜃樓。”顧箴呢喃一聲,趴在桌子上倒了下去。

張老道眯着眼,看了陳疏成一眼,帶着詢問語氣重複道:“蜃樓?”

陳疏成也是一臉疑惑,有些驚詫為何會從顧箴口中聽到這兩個字。兩人相對無言,張老道良久嘆道:“看來你這兒子有些不為人知的境遇。”

陳疏成沒搭話,還在想着顧箴口中冒出來的兩個字。

張老道見陳疏成沒搭話,轉而又說道:“真是奇了,這杯酒下去,怎麼也該開了華池才對,怎麼好像泥牛入海一般?咦?”張老道眼中精芒一閃,伸手搭過顧箴手腕,陳疏成想要去攔,誰道張老道已經鬆開手,雙只手攏在袖子裏,開口道:“我說你怎麼要向我討要此物,起初我還有些猶豫。”他說著從袖中又拿出一物,是一塊看上去有些斑駁的玉石,墨色深邃,好似在捕捉着每一寸照過來的毫光。

“你的了。”張老道有些不舍地將其扔在桌上。

陳疏成伸手去拿,這時臉上才有些笑意,“那我就收下了。”

“行了,也算是我與這小子有緣,就該是他的。”張老道伸伸腰,“那就先說定,過些日子我來接人,至於你怎麼跟陳丫頭說,是你的事。”

張老道將酒罈推過去,“好人做到底,這餘下的半壺就留給這小子吧。”

陳疏成笑道:“卻之不恭,我替辭修先收下。”

張老道拿出那兩個核桃,用手盤捻着,站起身來,“別客套了。我也該走了。過幾日我再來。”

陳疏成起身去送,兩人出了門,王雅琴沒見顧箴出來,就將目光投向丈夫。陳疏成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與張老道一同出門,張老道見着正蹲在門口看着螞蟻們搬家的陳亦筠,站住了腳,看了一眼天色,笑道:“要下雨了啊。”

陳亦筠抬起頭看着這個送給自己四隻昆蟲的老爺爺,不禁問道:“張爺爺怎麼知道的?”

“哈哈哈哈。”張老道沒回答,只是像顧箴剛才一樣摸摸陳亦筠的小腦袋。隨即出了院門,往大桐村方向走去。

看着慢慢消失在街上的張老道,陳亦筠只覺得莫名其妙,他仰頭問起站在一旁的陳疏成,“爹爹,為什麼要下雨了?”

陳疏成深深看了眼天色,不像是在回答女兒的話,“山雨欲來。”

顧箴再醒來已經是深夜了,他從自己床上醒過來,一時間腦袋還有些暈眩,揉揉惺忪的眼瞼,雖然好似大醉一場,但卻沒有那種酸澀感,反而整個身體都極為放鬆舒緩。耳邊傳來淅瀝雨聲,打在屋頂,順着屋檐落在院中土地上。

雨夜最是傷心夜。

他站起身,推開窗,烏雲與夜色渾然一體,細微風聲引着雨滴傾斜而下,席捲着孤獨感打在顧箴眼前,滴在他心裏。

春雨打在臉上,順着眼瞼滑下,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顧箴這時候才覺得自己與身體裏的那個人終於有了一絲共通,也終於變成了完整的一個人。雖然每天在眼前,但舟車不通,再難相見。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顧箴輕吟着詩句,心緒已然飄去,站在家中,想着家。

隔天,雲散雨歇,昨夜的事彷如一個小插曲,顧箴站在常尚山家中小院,認真地站着無極樁。常尚山有些納悶地圍着顧箴繞了一圈,開口道:“嘖,小子,你跟我說,你到底有沒有找着華池?”

顧箴可不敢搭話,生怕一開口就是一巴掌打過來,斥責自己怎麼不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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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上齶,目視前方。

常尚山見顧箴沒動靜,只得來到顧箴跟前,又問了一遍,“辭修,先收了樁功,跟我說說你的感受。”

顧箴這才散了樁,但姿勢只是稍稍變化,仍舊有些無極樁的影子。常尚山暗中點頭,就聽顧箴說道:“這些日子,我感覺氣壯大了許多,操縱起來也更得心應手,但您所說的位於海底與尾閭中間的華池穴,我卻一直也尋找不到,好像就不存在一般。”

常尚山擺擺手,“人體周身三百餘穴只是五臟主穴,其餘奇經亦有不少,華池穴既然是三關九竅中的首要之穴,定然是存在當中的,你沒找到,只能說明功夫還不到,華池既然有玄關之名,自是玄之又玄的。”

他轉身回了搖椅,又發出持續地咳嗦聲。顧箴上前兩步,“常老先生每日服藥,為何還是不見咳疾好轉?”

顧箴剛問完話,溫馨就從廚房中走出來,手裏端着茶壺,濃重的藥味即使剛剛出現在顧箴眼前,但也被顧箴聞到了。她走到搖椅邊,將茶壺中的藥液倒在一個杯子裏,關切道:“師爺,該吃藥了。”

常尚山端着杯子,先是朝溫馨笑笑,隨即答道:“咳疾只是表象,我這病,正常的藥石用處不大。我的身體我清楚,你不用在意。”

溫馨站在一旁說道:“那也要按時服藥,雖然根治不了,也能抑制些許,我父親已經在託人尋葯了。師爺您好生修養便是。”她轉過身,朝顧箴問道:“今天還在師爺家吃嗎?我去煮飯。”

顧箴聽罷拱手道:“有勞溫小姐費心了,今日就不留了。另外,家中有長輩邀我前往縣城,幾月後便是秋闈,我雖承常老先生授藝,但還是想盡一盡讀書人的本分。明日我便準備去往懷青縣。”

常尚山沒因為顧箴的話而生氣,本來教她樁功也就是順便的事,就說道:“也好,但是讀書之餘,站樁還是不能落下的,修身習武,重在持之以恆,天分還在其次。你本來學武便晚,若是再不勤奮,只怕往後難有寸進。”

“辭修謹記常老先生教誨。”

“嗯,你去了縣城,記得給我來信交待地址,我過些日子也要去縣裏,到時差人告訴你。也好檢驗你的進境。”常尚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藥液,彷彿品茶般將其緩緩遞入喉中。

“一定,那常老先生,溫小姐,我這就告辭了。”

“去吧。”

“顧公子慢走。”

顧箴與常尚山、溫馨拱手告辭,轉身出了院門。一轉頭,李萊還在那家人門前磕着瓜子,只不過這回屁股底下多了個小凳,是他用二十文錢租下的,以一月為限。

顧箴是知道這個中年人的,自打開始站樁學拳以來,時常可以看到這個男子蹲在常尚山家不遠的一家農戶門前嗑瓜子,出於越來越敏銳的感官,顧箴知道每次從常家出來后,那個男人的視線總是會跟着自己直到街角。

他不知道這個男子的目的,也就在一次站樁后與常尚山提起過,當時常尚山只是說不用管,用心站樁便是。顧箴也就沒再提起過。

他回到自己家,小丫頭陳亦筠蹲在自己為她給蟲子們搭建的小窩前,手裏還有個碟子,應該是正在餵食。

陳亦筠看見大哥回來,跳起來叫道:“大哥我發現一件事情。”

“什麼事?”顧箴有些疑惑。

“小白現在最厲害了,每次吃飯都要小白吃完,大金、小藍、小紅他們才敢吃。”陳亦筠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振奮。

“嗯……小白挺厲害,不錯。”顧箴附和着妹子,就要進屋,陳亦筠跑過來攔住顧箴,“大哥,我讓爹給小白它們起名,爹不肯,咱家除了爹就你讀書多,你說它們叫什麼名字好啊?”

“嗯……”顧箴想了想,“起名這事兒還是慎重的好,等我回去查查典籍,晚些再告訴你。”

顧箴應付完妹妹,進了自己屋,剛要關門,一直小手擋住了顧箴的動作。顧箴低頭看去,陳亦筠跟在自己身後也來到了屋外。

“哼,爹也是這麼說的,大哥你別騙我了,你今兒不給我名字,我就不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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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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