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第3節:坦白從寬

第1卷 第3章第3節:坦白從寬

兩個少年威風凜凜地押着宗天一,穿過兩邊都是磚坯的廠區大道,向厂部走去。大道兩邊堆滿了碎磚瓦,在慘白的電燈照射下,斑斑駁駁,像一片片廢墟。不時有交接班的工人從旁邊經過,投過來詫異的目光。有人問:“王成,你抓的這是誰啊?”

“他偷廠里的東西,被我捉住啦!”叫王成的少年仰起脖子高聲答道,那副得意的神氣,像電影裏抓了俘虜從前線下來的解放軍戰士。彷彿為了顯示威風,他故意用彈殼手槍頂住宗小天的腰,大聲命令:“走快點,別給我耍花招,想逃跑!”

宗天一辯解道:“我沒想逃跑。”

“老實一點,不許狡辯!”宗天一的后腰又被彈殼手槍頂了一下,這回用力更大,他感到一陣疼痛,哎喲叫喚了一聲。

這當兒,另一個少年說:“王成,你這是虐待俘虜,我要向你爸爸報告!”

“巴東,你要是打小報告,下次考試我就不給你抄,廠里執行任務也不讓你參加了!”王成警告道。

叫巴東的少年一聽,立刻慫了,但還是不甘心地頂了一句:“你就會威脅人,你比你爸還霸道……”

王成聽了這句話,警惕地追問:“這話誰說的,是你爸說的嗎?”

巴東支吾道:“不是我爸,是我說的。”

王成盯着巴東,滿臉不相信的神情,撇撇嘴:“我知道你爸經常在廠里說我爸的壞話!”

“哼,你這是污衊,我爸從來沒說過你爸的壞話!”巴東大聲抗議道。

王成見巴東急紅眼的樣子,就嘻嘻一笑,“我爸說,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我不跟你爭啦!”

“這是語錄!你敢說是你爸說的?”

……

王成和巴東個兒差不多一般高,王晟的臉微黑,大大的腦門,兩隻眼睛黑亮黑亮的,總是在思考什麼問題似的;巴東呢,皮膚白皙,長得十分英俊,眼珠子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透出一股精明和狡黠勁兒。

兩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着,將宗天一押到了厂部辦公室。辦公室不大,中間有一張大桌子,四周擺放着幾把藤椅和條凳。

宗天一被推進了辦公室,王成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你先寫好交代,不許撒謊。我爸說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著,從桌子上拿過一張紙和一支圓珠筆遞給了他。接着,又吩咐巴東道:“你在門口站崗,別讓他跑了,我去叫我爸來。”

“是,中隊長同志!”巴東握着紅纓槍,站在門口昂首挺胸地應道,還學着電影裏的小八路向王成打了個立正。王成滿意地伸出小拳頭朝巴東胸前輕輕捶了一下,飛也似地跑出了厂部辦公室。

宗天一盯着那張白紙,不知寫什麼。其實他在學校語文成績一直很好,每次老師佈置作文,他總是第一個交卷,但現在,他腦子一片空白,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理。聽說被磚瓦廠抓住后輕則要接受勞動處罰,情節嚴重的還要扭送派出所,說不定還要遊街。以前有人盜竊集體財產被抓住后,總要在邳鎮上遊街批鬥的。他彷彿看見自己五花大綁,頭上戴着紙糊的高帽子,被人押着在街上遊街,許多人指着他的脊梁骨憤怒地斥罵:“宗天一,你這個小偷!你爸爸是大流氓,你是小流氓!……”他仰起頭,望着牆上的毛和華的像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顯得很慈祥。他暗暗禱告:“我錯了,我不該偷集體的財產,你們原諒我吧,千萬不要讓我去遊街,那樣我在邳鎮上就抬不起頭來啦!”後來,他把目光投向站在門口的巴東身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下,靈機一動,忽然放下圓珠筆,捂着肚子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巴東瞪了他一眼說:“你叫喚什麼?”

“我肚子痛,我要去拉屎……”宗天一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說,“快點,要不我就拉到褲子裏啦!”

“電影裏的漢奸被八路軍抓住后,總愛用這招逃跑。”巴東瞅着他“撲哧”笑了,“你想騙我?門兒都沒有!”

宗天一見自己的計謀這麼快就被識破,有些不甘心,又心生一計:“你這個小兄弟,論個兒也不比他——剛才那個小傢伙叫啥來着?王成……他幹嘛總是欺負你?你是不是怕他?”

“誰怕他?你說誰怕他?”巴東梗着脖子,將手裏的紅纓槍對着宗天一,“你再說,我可對你不客氣啦!”

那桿紅纓槍的槍尖是木頭做的,塗了一層白漆,一看就是假的。宗天一覺得更有信心了,“你要是真不怕,就把我放了!”

巴東聽了,放下紅纓槍,像泄了氣的皮球。“這我可不敢,要是讓他爸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他爸是啥人,你這麼怕他?”

“他爸是廠長。廠里的所有人都歸他管,我爸是副廠長也要歸他管……”

宗天一知道自己的激將法落空了。他沮喪地埋下頭,握住圓珠筆,盯着面前的白紙出神。

就在宗天一苦思冥想寫交代書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突然停住了。宗天一抬起頭,看見一個滿臉絡腮鬍、古銅色臉龐,長着一雙豹子眼的人出現在門口,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舊軍裝,衣領敞開着。褲腳挽到膝蓋上,一雙解放鞋沾滿了泥灰,左手滿是油污,還拿着一把同樣沾滿油污的扳手,右手——袖筒空蕩蕩的,原來他是個“一把手。那個叫王成的少年像個小保鏢似的緊跟在他身後。

“報告廠長伯伯……”巴東給“一把手”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你小子今天立大功了,明天我就跟你們校長說,讓他給你和王成發一張大獎狀!”“一把手”摸了一下巴東的腦袋,笑哈哈地說,“你的任務完成了,趕緊回去吧,記住,讓你媽包餃子慰勞你一下,就說是我說的!”

巴東得令一般跑開了。“一把手”這才大步走進辦公室,雙目炯炯地打量着耷拉着腦袋的宗天一,口氣嚴肅地問:“你就是偷廠里東西的小傢伙?叫啥名字,說!”

宗小天仍然低着頭,不吭聲。王晟在一旁幫腔似的說:“爸,這小子態度可頑固了,叫他寫交代,才寫這麼幾個字……”他把宗天一寫的那張紙遞給“一把手”。“一把手”接過去,看了一眼,目光忽然在紙上停着不動了,半晌,才把目光離開,轉向宗天一,從上到下認認真真地端詳着,“你叫宗天一?”

“嗯吶。”

“你爸叫宗……小天?”

“嗯吶。”

“你媽叫顧……影?”

“嗯……吶。”

“他們都是中學的老師?”

“嗯……”宗小天疑惑地抬起頭,見“一把手”的目光有點兒異樣。他將那把油漬漬的扳手放到桌子上,一屁股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才對宗天一說:“小子,你爸爸媽媽我都認識,嗯,兩個有才華的青年!他們剛從省城到邳鎮安家落戶時,我還專程到楚州去歡迎呢,那會兒,我還是副主任嘛……”他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大前門香煙,用嘴巴叼出一支,又從抽屜里找出一盒同樣皺巴巴的火柴盒,動作顯得很笨拙卻又熟練地點燃,深深抽了一口。“你爸失蹤后,是我帶領基幹民兵進山搜索,找了一個多月,把邳谷山都找遍了也沒找到,現在連是死是活都沒有一個正式結論……當然,你爸爸在生活作風上是犯了錯誤,而且失蹤的也不明不白,可人這一輩子誰不犯點兒錯誤呢?說到底,他們畢竟是響應毛老人家號召,到咱們邳鎮安家落戶的知識青年哪……你媽媽的病現在還沒有好嗎?”

宗天一驚異地發現,“一把手”跟剛才那副威嚴的樣子判若兩人,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像一個和藹的長輩。他惶然地“嗯吶”着,不知怎的,眼眶裏漸漸盈滿了淚水。

“小子,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個妹妹吧?孤兒寡母的,日子肯定難過嘛。”“一把手”皺着眉頭說,“這樣,以後星期天和放假,你來磚瓦廠當臨時工吧,掙點錢回去補貼一下家裏。不過,你做了損害集體財產的事情還是要關禁閉的,毛老人家說過,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他將煙屁股扔到地上,“小子,你叫什麼來着?哦,宗天一!你長得挺像你爸的,不過沒他個兒高。你還小嘛!”他想起什麼似的,又問,“你餓不餓?我讓食堂師傅給你下碗麵條吧?”他沒等宗天一回答,就對站在旁邊的王成吩咐道:“兒子,去讓食堂值夜班的師傅下一碗面來,賬記在我名下……”

王成噘着嘴巴“嗯”了一聲,把手裏的彈殼手槍插在腰上,顯得很不情願地朝外面走去。

宗天一覺得,王成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樣,但究竟怎麼不一樣,他又說不清楚,琢磨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王成的右眼是雙眼皮,左眼是單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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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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