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第2節:舉起手來
宗天一跟妹妹顧箏一樣,最討厭有人說媽媽是瘋子,儘管他生氣時也這麼說。但這是兩回事兒。當他說媽媽是個瘋子時,心裏其實想說的是“媽媽不是瘋子”。他希望媽媽還像從前那樣那個細心溫柔地照顧呵護自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還要自己照顧她。而這一切,都因為爸爸不在了,爸爸失蹤了,爸爸死了——他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是真實的,但唯一的真實是爸爸從家裏,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宗天一一直不願意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但鎮上人總是以各種方式提醒他,甚至指着他的鼻子說:“宗天一,你爸爸是個大流氓!”他一聽,渾身的血液往上涌,真想衝上去把對方的嘴巴撕爛,但說這話的不止一個人,鎮上許多人都這麼說,有的不敢當面說,就背後偷偷議論。他能撕爛一個人的嘴巴,但不能撕爛鎮上所有人的嘴巴。那一刻,宗天一感到了深深的羞恥,同時為不能保護自己以及媽媽和妹妹而屈辱。宗天一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有這個責任。有一陣子,他恨透了邳鎮上那些當眾和背後羞辱自己的人,暗暗發誓,總要一天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但漸漸的,他將這種“恨”轉向了“那個人”——從家裏消失已久的爸爸。他在內心裏總是稱爸爸為“那個人”。他覺得自己現在承受的一切屈辱和痛苦都是源於“那個人”。他為什麼要不明白白地失蹤呢?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鎮上人為什麼要說他是“大流氓”?他究竟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無數的疑問在宗天一腦子裏像蝗蟲一樣飛來飛去,使他頭痛欲裂。這時,他就會在家裏沖媽媽和妹妹發脾氣,發完脾氣又後悔。於是,他就從家裏出來,跑到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邳鎮只有一橫一豎兩條街,一根煙的工夫就溜達完了。
宗天一就是那會兒學會抽煙的。起初他只是為了擺脫心頭的煩惱,撿別人扔在地上的煙蒂抽。抽着抽着就有點兒離不開了。宗天一開始買煙抽。但他不是用媽媽工資里的錢買煙。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無論如何不能動。自從媽媽生病後,學校每個月就只給她發一半的工資。妹妹上學后,媽媽的那點工資越來越不夠全家的開銷了,宗天一隻好利用課餘時間去撿破銅爛鐵,到鎮上的廢品收購站賣點錢,補貼家用。他抽煙的錢就是從自己賣廢銅爛鐵的錢里開支的。有一天,他想在家裏找出一點破銅爛鐵拿到收購站去賣。他打起了爸爸留下來的那隻藤木箱的主意。
藤木箱上了一把大銅鎖,自從爸爸宗小天失蹤后,這隻藤木箱就一直鎖着,從來不曾打開過。那把大銅鎖黃澄澄,沉甸甸的,拿到收購站也許能賣不少錢。宗天一用一根鐵絲在鎖孔里鼓搗了幾下,銅鎖就給打開了。他原以為藤木箱裏裝着什麼珍奇玩意兒,好奇地掀開一看,見裏面除了一盤寫着外文的唱片和一摞信封,還有一本用牛皮紙包的書,比磚頭還要厚。家裏還有一隻大皮箱,那是媽媽下鄉插隊時從城裏帶來的,裏面裝滿了書,如《紅與黑》《包法利夫人》《呼嘯山莊》《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等。小時候,宗天一看見媽媽經常捧着這些書讀得津津有味,上小學后,他曾好奇地翻閱過幾本,但書里都是一些外國的地名和人名,他總記不住,看幾頁就頭暈腦脹、昏昏欲睡。但現在的這本書有些特別,裏面有不少插圖,畫中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赤身裸體,宗天一見了頓覺臉皮發燒,身上的血液像被燒着了似的一陣燥熱。他像做小偷一樣回頭四顧,屋裏除了他沒有別的人。於是,他鬼使神差一般將那本書揣到懷裏,仍舊將藤木箱用大銅鎖鎖好,悄悄放回了原處……
後來,宗天一才知道這本書叫《金瓶梅》,是一本禁書。
從那天開始,宗天一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間裏看那本帶插圖的《金瓶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注重打扮,除了抽煙,還給自己買了兩件邳鎮上許多青年常穿的t恤或夾克衫,還有皮鞋,有時還花一毛錢去看一場電影。那時候,邳鎮人民公社剛改為邳鎮,以前專門用來召開群眾大會和舉辦各種文藝匯演的大禮堂也改成了電影院,放映的電影也逐漸豐富,邳鎮人以前經常看的京劇樣板戲和戰鬥故事片漸漸少下來,開始放映一些香港台灣和外國片,如《保衛薩拉熱窩》《巴士奇遇結良緣》《追捕》《望鄉》。看完《望鄉》《追捕》的那天夜裏,宗天一做了一大堆夢,一會兒夢見年輕時的“阿崎婆”,美艷的日本影星栗原小卷,還有從那本《金瓶梅》的插圖裏的西門慶,叢書頁上跳下來……
那天夜裏,宗天一自瀆了。
宗天一的個人開銷日漸增多,手裏越來越拮据。一天下午,學校剛放學,宗小天就迫不及待地離開教室,來到邳鎮磚瓦廠,磚瓦廠位於鎮西頭的江邊,佔了好大一片地,從外面就能看到廠區中央一排排紅色的廠房,非常氣派,磚瓦廠的工人工作時間一律頭戴安全帽,身穿藍色勞動布工裝,很威風的樣子,有的年輕工人下了班去邳鎮逛街,也照樣穿工裝戴安全帽,引來不少姑娘小夥子艷羨的目光。但更威風氣派的是矗立在廠區中央的煙囪。那根煙囪據說有幾百米高,下粗上細,越往上越細,像一根沒有剝皮的竹筍,幾十裡外都能看到。從建成那天開始,磚瓦廠就是邳鎮人的驕傲,這多半與那根高聳入雲的煙囪有關。
磚瓦廠是邳鎮最大的一家“社辦企業”,不僅有廠辦醫院,還有子弟學校,改稱“鄉鎮企業”以後,磚瓦廠雖然還像從前一樣紅火,卻沒有了過去那股威風勁兒,比如以前沒有人敢跑進廠區拿走哪怕是一塊磚瓦或一根鐵絲,現在卻經常有人溜進廠里,偷走一些零零碎碎的鐵器殘片,其中有一些還是制磚機上拆除后隨手扔在地上等待維修的零部件,然後拿到鎮上的廢品收購站賣掉。人們嘗到了甜頭,去磚瓦廠“撿破爛”的越來越多。
現在,宗天一也到磚瓦廠碰運氣來了。磚瓦廠實行的是三班倒工作制,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上班,快到下班時間了,廠區里仍然一片繁忙的景象,工人們用雞公車將磚坯從露天的制磚工地運往燒制磚瓦的“大窯洞”——那根巨大的煙囪就是從這兒豎立起來的。
磚瓦廠沒有圍牆,從哪兒都能進到廠區。宗天一在靠近廠區的公路邊的一塊蓖麻地里躲藏了一會兒,他點燃一支煙,一邊吸,一邊耐心地等待天黑。蓖麻地地散落着不少煙蒂,顯然有不少人在這兒躲藏過。大約過了兩支煙的工夫,天就黑下來了。
宗天一走出蓖麻地,不慌不忙地朝廠區走去。
那會兒,正是輪班工人們的交接班時間,制磚工地通往“大窯洞”的大道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但沒有人注意到宗天一。他就是趁這個機會鑽進制磚工地的。工地上,制好的磚坯一堆堆、一排排,碼得整整齊齊,像一支嚴陣以待的軍隊。宗天一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看見果然像傳說的那樣,各種廢棄或等待維修的的零部件隨處可見,沾滿了機油和柴油,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像找到了寶藏似的,興奮得兩眼發亮,他從腰上解開一條裹成長條的蛇皮袋抖開,貓着腰將地上的那些黢黑物件飛快地裝進袋子。
沒多一會兒,袋子就快裝滿了,再裝就背不動了,宗天一才背起沉甸甸的袋子,往外面走去。但他剛邁出兩步,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斷喝:“站住,不許動,舉起手來!”
宗天一嚇了一跳,轉過臉,看見兩個戴着紅領巾的少年從磚坯後面跳了出來,一個握一把彈殼做的小手槍,另一個持一支明晃晃的紅纓槍。
宗天一不由自主地放下袋子,舉起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