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像閉上眼睛,會帶來厄運跟死亡。
2014年,柳州清遠鎮。
陳家那棵著名的銀杏樹,在中式庭院中,剛剛染上十月天投下的些許深藍色。
地上泛黃的落葉堆里,有一群螞蟻。
它們幾隻為一隊,抬着貓乳牙大小的餅乾屑,一波一波的往前趕。
終點為它們的洞穴,起點為旁邊幾米遠,已經唱滿五天喪歌的靈堂。
靈堂正中間擺着一副中式靈柩,檀香溫潤,無任何雕飾,透着一股子內斂的奢華。靈柩頭部上方,楠木遺像框內,是一張黑白照,照片里的人為男性,臉色紅潤,兩頰飽滿,呈不自然黑的頭髮蓬鬆而茂盛,唯有一雙耷聳着朝下的眼睛能看出年紀約莫八十多歲。
遺像框擺放的位置,精心測量過,使得老人看着像是在凝視三根香後面的六尊神像。
一尊白臉石龍鎮山大王、一尊白臉雨師爺神像,與四尊白臉侍女神像。
靈堂內除了黑白兩色,還有一抹紅色,它戴在一個女人的手腕上。
女人席地而坐在靈柩側邊,手裏拿着一支畫筆,筆身上刻着小小的“陳綻”兩個草書字。
她長得極美,小嘴,高鼻樑,天生冷白皮。眼睛形式丹鳳,單眼皮,正隨着筆尖,在棺身上左右描繪,而透着一絲不耐。
她是喜歡畫畫,但不喜歡在棺材上畫畫,她嫌不吉利,於是在黑色垂肩短髮里,挑染了一縷紅色,因為紅色喜慶。左耳更是戴着一枚足金,呈發字形狀的耳釘,寓意升官發財。
陳家祖祖輩輩都與棺材打交道,據族譜上記載,最早可追溯至北魏年間。陳綻身為陳家人,可選擇的餘地不多,好在她熱愛畫畫,並接受了謝致給她提供的建議,用多種魔法打敗單種魔法。
陳綻放下手中的畫筆,瞟了一眼六尊神像,選了另一支沾有白色顏料的畫筆,正準備靠近顏料盤,一隻螞蟻爬了過來。
螞蟻碰了碰顏料盤,發現不是食物之後,扭頭就走,然後她發現了桌腳下那群忙碌了大半天的螞蟻。
她抬眼看了看遺像框裏的爺爺,再低頭看了看那群螞蟻,起身走出靈堂。
再回來時,陳綻手裏提着一壺滾燙的熱水。
她走到螞蟻那,打開壺蓋,直接兜頭澆下。熱水接觸到空氣,升起一股白霧,白霧之下的螞蟻毫無防備,連逃都沒處逃,當下殞命。
香噴噴的餅乾屑,也化成了一灘令人噁心的污穢之物。
陳綻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們出現的時機太不對了。”
語調上揚,心情明顯好了些。
她返回原位,將水壺隨意放在旁邊,坐下繼續給她爺爺畫六尊神像。
陳家能靠着棺材發家致富,成為清遠鎮首富,乃至逐漸攀上富豪榜,全靠一個傳言。
傳言僅三言兩語,曾有一男子在陳家某代祖輩做得棺材裏羽化成仙了,他不僅給家人託了夢,還賜予了陳家祖輩六尊神像作為答謝。待男子家人去一探究竟時,墳墓竟真的變成了一座衣冠冢。
不管傳言是真是假,陳家有六尊神像這件事對外界來說,是板上釘釘的。他們曾在陳家舉辦的展覽會上見過六尊神像,鑒定古董的權威專家也證實過六尊神像的確是古物。
陳家內部的傳言更豐富一些。
例如那棺材是金絲楠木做的,棺材裏不僅有留下來的衣服,還有一灘血跡,血跡浸透了金絲楠木,進入到地里,蔓延開來,甚至出現在了地面之上。
陳綻覺得這傳言十之八九是假的。
血跡能浸透金絲楠木做的棺材?還能通過地里往上蔓延至地面?
這不可能。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可能了,羽化成仙之前還得先放一灘血?這多損啊。
偏偏她爺爺對羽化成仙這四個字嚮往已久,但他死得突然,他要的金絲楠木,陳家是辦不到了。
在她爹陳林意帶着眾人開完幾輪會議之後,為了彌補她爺爺,他們決定在她爺爺的棺材上補畫上六尊神像。
這活毫無偏差的落到了她身上。
她在靈堂里畫了整整五天,到此時此刻,終於趕在頭七之前,只餘下一尊白臉侍女神像沒畫。
這尊神像……
她有些踟躕,偏頭看了一眼。
這尊神像的眼睛跟其他五尊神像不一樣,是閉着的。
陳綻清楚地記得,她小時候見過這六尊神像,每一尊都睜着眼,看着眉目慈善,和藹可親。
無人會動這六尊神像,更無人去替換這六尊神像。
福爾摩斯曾說過,當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荒誕,那都是事實——
這尊白臉侍女神像曾經“活”過,“活”着閉上了眼睛。
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活”了,只知道當陳林意把六尊神像從深鎖的柜子裏請出來時,它就已經閉上眼睛了。
只不過因着她爺爺的喪事,現在暫時沒人有時間去探尋真相。
那她怎麼畫呢?
畫神像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
她索性避開了眼睛,轉而開始細化神像的下半張臉。
就在這時,靈堂外響起了腳步聲,陳綻留心聽上片刻,辨別出來人是陳林意。
幾秒鐘過後,陳林意出現在靈堂前。他近六十歲,看着像五十齣頭,身姿挺拔,面有哀意,黑襯衣下面隱約可以看清胸肌的形狀。
陳綻也沒看他,自顧伸了個懶腰,綳直細長直的雙腿緩解一下盤腿的酸痛。
她問,“金絲楠木跟六尊神像畫區別這麼大,你確定你爹會放過你?”
陳林意皺了皺眉,“爺爺不喊爺爺,有沒有規矩。”
陳綻哦了一聲,繼續綳自己的腿。
陳林意走到陳綻身邊,蹲下身,仔細看陳綻畫的六尊神像圖。他一個一個看過去,越看越滿意,直到看到空着眼睛的地方。
陳林意疑惑,“怎麼空着?”
繼而又反應過來,看向那尊閉着眼睛的白臉侍女神像,“我差點忘了這回事。”
陳綻收回腿,盤腿坐着,手裏的畫筆蠢蠢欲動,“怎麼畫,趕緊給句話。”
一個小時之後,她就能解放了。
陳林意眉頭又皺着了,起身來回踱步。先不說他爹能不能真羽化成仙,單他擅自做主,把他爹的要求從金絲楠木降成了六尊神像畫,就已經夠他心虛了,現下……
若實事求是,他覺得他爹會問他,神像都閉着眼睛了,怎麼給指成仙的路?
若不實事求是,他覺得他爹會問他,都擅自改神像的狀態了,神像還願意給指成仙的路?
他兩頭都難。
陳綻轉畫筆轉膩了,開了口,“其實我可以畫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林意瞪了一眼陳綻,轉身之際,腦海里猛地閃過幾個支離破碎的字。
完整的句子是什麼來着?
他停下腳步,細想片刻,緊接着大腦轟的一聲,僵在了原地,他不記得從哪來的句子是——
神像閉上眼睛,會帶來厄運跟死亡。
陳綻眼看着自個兒的爹,突然變成了一具“雕塑”。
她彎曲手指,在地上敲了幾下,見陳林意仍沒反應,乾脆湊上去,話還沒問出口,就見陳林意一臉驚恐地表情。
她只好換個問題,“想到什麼了?”
陳林意回過神,臉上的表情稍微正常了點,“沒事,想到了一句不太好的話,也不一定是真的,”他強行咧嘴笑了笑,“你按照睜眼的狀態畫就行了。”
陳綻覺得陳林意對她的觀察能力可能有什麼誤解。
但陳林意不說,她也懶得繼續問,反正一個小時之後,她就解放了,能繼續研究怎麼做不甜的甜甜圈。
她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摘下圈在手腕上的發圈,攏起頭髮,隨意在腦後扎了個揪,準備做最後的衝刺。
回頭見陳林意還在原地,不由地吐槽道:“整天叫我別耽誤事,結果自己畫看完了,還站在這兒不去忙。”
陳林意正在心裏反覆安慰自己。
一句話而已,都不知道是在哪個破地方聽到,或者在哪本破書上看到,何必在意呢?
若神像真的靈,閉上眼能帶來厄運跟死亡,怎麼沒見睜着眼的神像,給許願的人實現願望?
神像終究是由木頭雕刻而成的,它不是真正的神。
可……
那尊白臉侍女神像真的閉上了眼,老頭子也是突然死的,這又怎麼說?
陳林意緩緩轉過身,朝着六尊神像一步一步走過去,他突然想仔仔細細地看一看神像。
陳綻抬起頭,畫筆上剛沾的顏料還沒畫,只能拿着問,“你在做什麼?”
陳林意回了兩個字,“別吵。”
陳綻癟癟嘴,繼續畫她的神像圖。
陳林意伸出手指往閉着眼睛的白臉侍女神像身上戳了一下,見神像沒反應,又連續戳好幾下,還是沒反應,乾脆把神像拿起來,全方位的看了一遍,確定如果不雕刻成神像模樣的話,就僅僅只是一塊木頭而已。
非要說什麼,就是這塊木頭是有着千年歷史的檀香木,並非普通木頭。
緊繃的神經得到了放鬆,陳林意放回神像,直起身,朝陳綻打了個招呼,“好好畫,我走了。”
說完就往靈堂外走。
陳綻聚精會神地畫著眼睛,從喉嚨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結果她左眼眼形還沒畫完,突然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她抬頭看過去,就看到陳林意麵朝下,整個人筆直地倒在地上。
她立即衝過去,扶起陳林意,急道:“爸,你醒醒。”
陳林意的腦袋擱在陳綻的腿上,完全沒有動靜,連眼睫毛都沒有顫抖一下。
她用力拍着陳林意的臉,“快醒醒!”
拍到第五下時,陳綻驀地意識到了什麼,她伸出一根手指,抖着放到陳林意的鼻子下——
她沒有感受到任何熱氣。
她趕緊把陳林意放平,十指交叉,開始給陳林意做心臟復蘇,同時注意着陳林意的動靜。
三十秒鐘過後,陳林意依舊毫無反應。
陳致下意識地去摸褲口袋,想掏手機叫人,猛然又想起來,自己畫畫從不帶手機的習慣。
她站起來就往靈堂外沖,大聲叫道:“黃叔!”
她已經失去了爺爺,絕不能再失去父親!
她喊完人,再次回到陳林意身邊,剛想蹲下身,眼神不經意間瞟到了桌子上的六尊神像——
另一尊白臉侍女神像居然也閉上了眼睛!
一股寒氣瞬間從陳綻的腳後跟升起,像活了一樣,經由她的小腿,爬過背部,在她的腦袋裏炸成一朵蘑菇雲。
她猛然間想到,她小時候在陳林意的書房玩,在書桌上看到過一本攤開的書,她好奇地探頭去看,正好看到一句話。
她清楚地記得,那句話是,神像閉上眼睛,會帶來厄運跟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