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
月上中天,鐘鳴漏之。
眼前,溫公子拿起她的瓷杯,毫無預兆的一飲而盡,四周的人望着,都怔忪了片刻。
宋析純回過神時,注意到她面色如紙,眼中新淚一重,一手舉着酒杯,又抬手一拭。
眼前的人,這麼一副打擊深重的模樣,讓宋析純備感愧疚。
本上神一向風流,從未做過什麼好事兒,更別提說什麼好話。
心中雖說有愧,卻也不大會應付這幾顆水珠子,只能由着她的淚啪嗒啪嗒地掉,實在不知說句什麼話好。
若桃未脫口而出的狠話,全打碎了往肚子咽。
有四個字怎麼說來着?
禍從口中。說出來,怕日後在王府上呆不了,不說,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愣了好一會兒,腦子一轉,趁着溫公子的目光一時轉向別處,偷偷向那戲子丟個眼色,戲子明了她的意思,將桌上尚未收走的兩隻茶壺,迅速地挑了一隻,一壺熱茶潑了她一身。
剛沏的一壺熱茶,還有騰騰熱氣,正正地灑在她碧綠色的衣襟上,烙出一個巴掌大印痕。
宋析純的手指搭在案上。
這回,二人要演的這齣戲,叫作苦情戲,專門為了博同情所演。
她一眼便看出來,因為,初來凡間的時,話本上講的總是,某個美人兒為了公子,而設計陷害另外一個人,便會用苦肉計,唱一出獨角戲,這樣的戲,不知看了多少回了。
若桃自以為聰明,祭出這麼一招苦肉計來,不惜將自己燙傷了污衊她,那個茶壺,不負眾望地碎了一地,茶水濕了衣襟,還在冒一股熱氣。
為了陷害本上神,真是難為她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眼見一雙姊妹心有靈犀,一唱一和,雙簧唱的極好,但奈何演技不是那麼的精湛,卻是容易叫人識破的。
她在椅上坐下,伸手握住茶壺柄,正要給自己添茶,又慢悠悠地問:“你二人,雙簧唱的極好,還唱么?不唱的話,我喝口茶。”
她心中一震,一臉無辜地說:“姐姐不喜歡我在這兒,大可告訴我,不必為這些事動氣,我被潑了不要緊,這茶壺卻是可惜了。”
這件事確實難辦,溫公子那兒,看起來沒什麼動作,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樁錯事,推去宋析純身上才行。於是她又擦了擦衣裳,濕的那一片被翻出來。
溫公子支開窗,遙望天上的月輪:“什麼茶壺可惜了?”
宋析純剝了一半核桃,周硯幾人,自然是四目相對地坐着。“若桃,你可別騙老子,明明是你自個兒讓她把茶水潑你身上的。”周硯眉毛皺成川字。
周硯雖說一介粗人,但一雙眼卻是明亮的,揭發地絲毫不給她台階下。
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那一出戲裏頭,但,換作尋常沉湎酒色的男子,着實讓人難以看出真實性。
未等她開口,一直不語地溫公子卻先開了口:“你身邊那個的女子心粗,不慎打翻了茶壺,卻要把錯往旁人頭上扣,是個什麼道理?”
若桃蒼白的面容上,淚痕還未乾,又添了幾行新淚,聲音中透出委屈,向他道:“溫公子,我當真沒有污衊姐姐,這茶水的確是姐姐潑過來的,”
她目光炯炯,緊攥着衣角。
乾乾坐了一夜,宋析純的肚子裏早就唱空城計了。
這麼一個事兒,其實自己不屑於與她計較的,只是,她三番五次地,想找本上神的不痛快,卻是忍不了的。
士可忍孰不可忍。
正欲開口表明心中的不悅,卻讓溫公子搶先了一步,許是回過神來了,只見他掀開茶蓋,浮了浮手裏的茶葉,緩緩地舉起茶壺,茶水頃刻從頭頂瀉下來,一時竟澆了他一身。
她方才的行為還算是尋常些,此時這個場面,幾人卻像真是受了一場驚,遑論宋析純。她十分詫異地站住,嘴唇動了動。
周硯望向小二,輕喝一聲:“還不快去拿帕子來。”
小二愣了一愣,恍然回過神來,焦急忙慌地跑了幾步,不過幾分鐘,便拿了幾塊白手絹來,遞到宋析純手中。
一隻白玉般的手握住帕子,動作十分地輕,抬手擦了擦濕了一大片地衣裳。溫公子緩緩走近幾步,看到她粉里透紅的一張臉,此時更紅了幾分,幾乎跟入秋的紅葉樹一個顏色。
“既然你一口認定,是她把茶水潑在你的身上,那麼我呢,便替她還給你個公道,還請你以後,不要再踏入敬元王府一步。”
一篇話講的客氣疏離,他一手拉住她,直直地往門外走去。
幾人就這麼坐着,相顧無言,委實尷尬。
這時,周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扯住正欲出去攔宋析純的莞常在。
“他們二人一直沒什麼機會聚在一塊,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呢,咱幾個還是不要去打擾了。”
天邊圓月高高,濃蔭掩映下,方才為了她澆得一身濕的溫公子停下腳步來,二人安頓在某一個涼亭里的木椅子上。
涼亭是山莊唯一的納涼地兒,說是亭,卻不如說是一軒廂房。
溫公子領着她,一路走到這個地方,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緣由?也許是他心中鬱悶了?
月光下,黑髮如瀑布,不扎不束,蕭蕭的白衫,果然還是如初見他一般,生的風流韻致。
溫公子抬眼,瞧她略略閃過一絲詫異的臉,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伸手拉住她的右手,遲遲沒有放開,目光盯着她的臉許久。
“衣裳濕了這麼多,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你還是擦一擦吧。”宋析純謹慎地看了他一眼,從袖套中拿出帕子,又遞給了他。
“確有不舒服,澆了一壺水,現在暈的很。”眼見溫公子扶了扶額,她領會他的意思,嘆了口氣,果然靠得更近了些。
這個距離,只一伸手一抬頭,就夠得着她的衣襟前,離的算十二分近了,但他的目標並非是她的衣襟或者領子這幾處,而是不在她的臉。
思緒在這個時候很混亂,忽然,吱呀了一聲,木椅子一沉,凌亂中,他感到有一雙纖細玉白的手拿了一塊毛巾,正在他的脖子上浮遊。方才太過衝動,一壺熱茶正滾燙,澆在頭上,委實是燙得脖子一疼,現在這方帕子,涼絲絲地沿着燙傷的地兒輕撫,他覺得,確實舒服了不少。
他一向似花花公子的作風,她沒有看透他的心思,只將手碰上泛上紅暈的傷,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溫公子沒有說話。
停下手上的動作,宋析純抬起頭,凝目看着他,又擰乾帕子上的水,沉聲問道:“還有哪裏疼么?”
他自是沒有哪一處還疼。
“問你話呢。”她無語道。
一席話說完,他頓了一頓,抬着頭,明明是個分外地小傷,卻沒羞沒臊地嗯了一聲道:“很疼。”
其實,他對身上有了什麼傷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應付了一聲算,是回應。
放了個空,他的兩隻手一伸,飛快圈住了身前的女子,又起身,圈住她的身子,動作準確無誤地往身後的石柱一推。接着,一雙冰涼涼地雙唇吻上了她的唇……
宋析純難得的一愣。
“潤玉…”
她半眯着眼睛,警告他。
“阿純,別動。”
宋析純半睜開眼,昏茫地望向身前的青年,着實愣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在做什麼?自己又到底在做什麼,下一步,他們又要做些什麼?
腦中一時含糊,想不出什麼來,只知道這月余里還令自己討厭的青年,在這個光景下,竟又揩了她的油,還這樣的不要臉,她感到稀奇。這時,他的手正握着自己的,今夜天冷,他的手很暖,像是瑟瑟寒風地夜裏,熱的出汗的暖爐,又熾熱,又暖和。
宋析純保持着被他縛住雙手的姿勢,貼上的唇鬆開,她才大口大口喘了幾口,凝視着他,良久才道:“你這未免也太不要面子了,像話本說的一般,話本上的男子,都是猴急猴急的。”
她抬眼對上青年的眼,感到他的神色略略一變。
“你也常看話本子么?那些東西都是假的,講的也不大全,也只能講到猴急的段子。”青年放開按住她的一隻手。
接下來話本子該怎麼寫?
本上神風流了萬萬年,什麼事兒沒有見過,唯獨男女歡愉地這一個事兒,當真是沒有偷看過一眼。
怎麼寫?
她問出這話,他自是要答的。
“你想知道么?”
……
庄中眼瞧霧氣沼沼,瓦窯四潲。
門前栽了幾棵樹,東西有幾軒廂房,夜半三更,清月照睡城。
房外沉夜徹徹,房中內鴛帳高懸。他扯開胸前的一片薄布,衣衫不整地卧在枕頭上,他轉而移向眼前人的衣襟,將扣了兩顆的襟口打開。少女蓋了一床蟬絲被,身上僅着一條紗裙,露出幼白的腳踝,雙手被青年扣住,喝了許些酒,不勝酒力,她緊閉着眼地靠在青年的身上纏在一處。
腦中模糊,但她還是想了一想,溫小公子他年紀尚小,卻已對這一方面了如指掌,更是對女人有了慾火,本上神自愧不如。
暖暖的感覺,自手心流到了全身上下,她身體經不住的抖了一抖。
趕在這個點上,思緒雖不那麼清晰,但,她還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來,某一日也是這麼一個好天兒,也是這麼一輪明月,她正坐在月下飲茶。
對於溫公子的種種,她早已是司空見慣。
在月下沏茶時,她還在想,不曉得溫公子也變成這麼情深幾許的男子,是個什麼模樣。
良久,宋析純嘴上嘟囔着:“其實在你與她好的那會兒,我也想過你與她會是什麼樣子的。”
溫公子聲音極低,猶豫了一下,貼近她的耳邊,才慢慢開口:“我與她?你的思想,會想到這個地步,我猜猜,會是誰教的你?”
她則抬身疑惑地道:“老身活了數十年了,什麼樣的風流事兒沒有見過?”
的確,宋析純這個人,一向見慣了風流事兒,但她這一生中,真正的風流事兒還做不來多少,其中,調戲公子也算是一樁事兒。
“那你要不要與我試試?”溫公子的語氣有幾分柔和,卻也有幾分怪異。
話罷,躺下不足片刻,她齊刷刷地豎起一雙耳朵,便聽到老遠一陣腳步聲走近。這聲音小,聽着一定是個姑娘,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以為,還尚在自己廂房裏頭,恍惚好一陣才想起,身邊橫豎還多了一個溫公子。
為了不生事端,還是看上一看的好。
她起身,伸手去拉帳子,一隻手麻利地剛掀開一條縫兒,左右不過三秒,帳子便被迅速地掀開,眨眼間,方才還卧在床上的宋析純,現在躲在一個香爐後頭。
他開口,問她這是在做什麼,只見她扶了一扶桌子,比了個“噓”的動作,神色略有幾分認真道:“方才我聽見了,你聽見沒有?有人來了。”
她心中略略一過,這個點實在不大可能有人來,但豎起一雙耳朵聽,的確是有人弄出了點什麼聲響的,卡在這個時候,也望他配合著點,別弄出什麼聲響來。
“剛才聽到外頭有人弄出了點動靜來,還傷心地哭了兩聲,似乎是你的心上人,要是找上來了,就是個麻煩事兒了。”
“她進來了又能怎麼樣呢?”溫公子很配合,壓低了聲音問她。
那會兒來的急,窗口並未緊閉,涼風灌進來,方才點上的檀木香散了不少。但也好在這一軒廂房空間大,聲音低一些,外頭的人還是聽不見的。
“潤玉,你是不是腦子不那麼好使?”
宋析純心道,半夜三更,孤男寡女,這女子這般自在地踏進你的寢居,可見,你們兩個發展的速度真快,天上的神仙多麼放的開,也不大敢如這樣的速度。
要是被她發現,本上神穿了這樣的衣衫,以這個姿態躺在他的榻上,指不定要鬧個你死我活。
感嘆之外,本上神對那位算命先生,一時起了敬佩之心,那時不信邪,這個點上了,恍然才覺着,他算的是不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