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色目
薛讓這一去,便是小半年沒有消息。直到轉年“耕節”,葉玄才收到他寄來的書信和茶葉。
信上說,薛家的宗主“薛瑞”薛老闆,今夏會親至“枯榮城”商談。
說服父親同意這事,薛讓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說服他千里迢迢跑到“枯榮城”去談,卻沒費太多口舌。買這麼大一個物件兒,總要親自驗驗貨才行。“薛瑞”上一次去“枯榮城”,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枯榮城”已勉強算是富庶,但還遠不及今日的繁盛。
…………
得“暗水”之後,除了去南邊那一來一回,路上不敢亂耗氣力,木青兒幾乎所有閑暇都在練劍。近段時日與葉玄過手,已不是次次都要受他欺凌了。
這日,夜宮“演武場”內,又是木青兒一個人在練。如今她已不再拘泥於那些凶暴、橫強的劍式,她正試着將殺意“藏”起來。
尖冷的劍鋒,刺中一條細長白魚的肚腹,卻沒有穿破她柔軟的鱗片。那白魚像被木杵輕輕頂了一下,身子一抖,慌忙逃了開去。
幽黑的長劍緩緩抽離水面,夕陽之下映出微弱的猩紅。忽而一隻淺淡的青蛾盈盈落於劍身之上。此處距最近的花叢亦有不短的距離,木青兒不懂,是什麼將這飛蛾引來的。望着眼前這輕薄、纖弱,似經不起任何觸碰的曼影,木青兒感覺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被喚醒。
此前沒有人知道,就連木青兒自己也不清楚,那次對鬼蛾的刑罰,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些揮散不去的東西。當然不是那一條條溢血的鞭痕,而是第一鞭落下之前,鬼蛾被綁縛於她自己重金淘來的“古刑架”上的那幅光景:
一叢無根的荊棘,自肩背延展至雙臂、腰肋、左臀、整條左腿以及足踝、腳背,右腿卻光潔如同皎月一般。
藤蔓如蛇,葉若蜱蟲,狂花猶似巨蛛!荊蔓與花葉的色彩,更與這世間的真實全然不符。蝰蛇般盤繞全身的荊棘,泛着恐怖的幽藍,構成整幅畫卷的主色;鳥蛛似的狂花,用一種無比靠近棕褐的墨綠,嘲諷着生命對生命的想像,肆意囂張;最讓人不寒而慄的,是那星星點點,形如蜱蟲的殷紅荊葉,稀疏零落而又赫然奪目,盯得久了竟彷彿在蠕蠕爬動——這滿身的猙獰,就只為襯托右側臀峰上沿,那隻淺淡到若有若無的小小青蛾。木青兒不知自己為何這樣認為,但那時的她,就是不可抑制地這樣認為。
“青兒姐?”鬼蛾沒有想過,這擾了自己“用功”的繩鈴,居然是木青兒拉響的。“快…快進來坐。”她有些慌亂地將冷茶倒入木杯之中,雙手捧到木青兒面前。鬼蛾喜歡喝冷茶,也知木青兒不會在意這些小節。
“青兒姐,找我…有事嗎?”鬼蛾清楚,若沒有事,木青兒是絕不會來找自己閑坐的。
木青兒小口飲着茶,望着桌上一張煥彩斑斕的羊皮,若有所思:“哦。我想再看看,你身上那幅畫。”木青兒也知,與鬼蛾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有些不妥。如果是殘影,那沒什麼;哪怕是寒星,只當著自己一人的話,也沒關係。但小蛾,小蛾她……可是沒辦法,就只她身上有。
窗縫中透入絲縷斜陽,明亮着屋內的燭光。鬼蛾的雙頰,霎時變得緋紅、滾燙。木青兒預見到這般反應,卻得到一句意外的回復。
“青兒姐,是命令嗎?”鬼蛾的聲音顫抖着。
“不是。”木青兒輕聲道。
“那我不想給你看,不…不是,我是說,現在不想。現在……太丑了。”
木青兒已猜到是什麼緣故,語中略帶遲疑:“打壞了,是嗎?”
“沒、沒事的。過兩年褪盡了,再刺一幅新就成。”創口痊癒,色料卻不會復得如肌膚那樣齊整。
“那…還是原來的嗎?”
“是。‘暗域荊蝰’是師傅專為我一人畫的。師傅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幅。”鬼蛾有些驕傲,又有些虔誠地說道。
“這一幅是誰的?”木青兒又低下頭,瞧着桌上那張羊皮。
“誰的也不是,這是我的‘功課’。”一語言罷,鬼蛾的雙眼霍然發亮:“青兒姐,你想學嗎?”
“嗯。”這邊淺淺一應,那邊欣喜若狂。鬼蛾鼓動過家裏所有人,連不怎麼理她的寒星和孤雁都試了,唯獨沒有勸過木青兒。
“那…那我們明日去找師傅,成嗎?”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她真想今日就去。
“嗯。”
知道粟宓什一貫早起,鬼蛾清早便急忙領着木青兒來到師傅住處,似是怕她反悔了一般。這被怪松籠罩的小院,也是鬼蛾用臟銀所購的私產,照理該一併沒收了才對。但葉玄有意疏漏了此處。
“師傅。這是,她是……”百多年來,從沒有輪到鬼蛾向旁人介紹木青兒是誰的時候,事到臨頭竟一時語塞,不知怎樣措辭才好。
“你好,我是木青兒。”見鬼蛾支支吾吾,木青兒自己開口道。
“原來是小蛾最愛的女人,你好。我叫粟宓什。”粟宓什的中原語已說得極流利,但中原人的含蓄他卻始終沒能學會。瞧着木青兒似也是一副“西域人”的面孔,粟宓什卻怎麼也辨不出,她的先祖大致是哪個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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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又含哪個部族的血統。
“師傅,你…別亂說。青兒姐她,也想和你學。”鬼蛾像個懵懂少女般羞紅了雙頰,急忙扯開話題。
“好。進屋吧。”粟宓什說著將二人引入屋內。
一入屋室,便見滿桌滿牆的奇異炫彩,木青兒既不相詢,也不需導引,便自行一幅幅地觀瞧起來。她動作柔和,腳步輕緩,但以觀賞畫作而言,這速度快得近乎無禮。
幸好粟宓什並未生氣。鬼蛾知道,如果師傅不高興,就一定會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綿里藏針、口蜜腹劍,那是葉玄和殘影才有,也是他們才應該有的能耐。
“覺得如何?”等到木青兒看完最後一幅,粟宓什低聲問道。
“我想看小蛾身上那幅。”對於室中這些,包括鬼蛾房中那張已基本完成的“功課”,木青兒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
“那一幅的‘底彩’,已燒掉了。”粟宓什平淡地說道。
“師傅說,相同的圖景,不該浮現在兩個地方。刺到我身上,就不能留在硬紙上了。”怕木青兒不悅,鬼蛾趕忙替師傅解釋道。
“可小蛾身上的壞了。”
“不礙事,我記得。”
“分毫不差嗎?”
木青兒這般較真,倒讓“粟宓什”面上浮出很難見到的微笑:“我不知怎樣才算‘分毫’,只能告訴你,有沒有‘底彩’,對我是一樣的。”
“嗯。我想刺出那一幅,可以教我嗎?”木青兒望着粟宓什的眼睛,誠摯地問道。
“那幅‘暗域荊蝰’只屬小蛾一人。你學會,也只刺在她身。”粟宓什提出條件。
“嗯。”木青兒點頭答應:“拜師是怎樣?”
見鬼蛾喚他“師傅”,木青兒想着,學藝之前大概會有個什麼儀式。
木青兒不喜歡儀式,但自己生命中迄今唯一一次鄭重而又荒唐的拜師,卻是她一個人呆坐時,最常浮現腦海的畫面之一。
粟宓什一時沒懂木青兒的意思,探詢地望向鬼蛾。
“不用,青兒姐。”鬼蛾學藝之初,曾試圖按照中原禮法給粟宓什磕頭,卻被他打斷了。那時粟宓什的“中原語”還很生澀,沒辦法清楚地告訴鬼蛾,在他的故鄉,只有神明才受跪拜。
後來粟宓什漸漸明白了“東土人”是如何行事,也慢慢發現在自己的母語之中,沒有任何一個詞彙可以直接譯成“東土人”所說的“師傅”。
“師傅”大概是“授藝者、父母、恩人、智者、賢者”這些詞彙糅在一起的意思,但又都不一樣。
“刺青的基礎,是畫功。你會作畫嗎?”沒有儀式,連過渡也無,粟宓什直接開始授藝。
“只會用木筆。”木青兒答道。
鬼蛾睜着大大的眼睛,驚異地望向木青兒。這麼多年了,她只知道青兒姐不喜軟筆,偏愛木筆,字寫得也挺丑的。從沒聽說她會作畫。
“嗯,只需木筆。”粟宓什說罷將一排粗細不同的木筆、一張硬紙和一盤色料擺在桌上,示意木青兒坐下。又指着牆邊一個“小案几上的銅瓶”說道:“畫那個瓶。”
他沒將那“銅瓶”拿過來擺到木青兒眼前,是有意增些難度。她既說“會”,自然要瞧瞧她“會”到什麼地步。
木青兒繪的很慢,只蘸純黑色料,畫上幾筆,就扔掉一張硬紙,重新再畫。如此反覆了很多次。如果不是木青兒,鬼蛾只怕早就不耐煩了。此時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像只乖巧的小貓般,蜷縮在一個不打擾的角落,注視着木青兒的側影。
“好了。”木青兒放下木筆,清淡的聲音似帶着些許疲倦。
鬼蛾靠坐牆邊,眼光只望着木青兒,這才意識到她已有“近兩個時辰”沒換過硬紙了。起身走到近處一瞧,立時瞪目結舌:“青兒姐,這…這是,你剛畫的?”不只是銅瓶的“輪廓與光影”惟妙惟肖,就連“瓶身的斑駁”與“牆上的細小裂紋”都纖毫畢現。“你何時學的,我怎從沒見你畫過?”
“幼時學過,已生疏了。”木青兒淺淺應道。自當年進入“林府”,謹慎起見,公主不許她展現任何“奴隸不該有”的技能。其後而至今晨,幾經輾轉流離,木青兒再沒畫過。
“畫功不差。”粟宓什點頭認可。“為什麼只用一色呢?”
木青兒看了看桌上那隻“一時也辨不清是有數十還是百餘小格”的色料板,隨後抬頭望向粟宓什:“我不會。”
“嗯,我教你。”此時天已過午,木青兒與粟宓什誰也沒有要用午膳的意思,鬼蛾腹中飢餓,卻不敢提。
粟宓什發現,對於極其相近的顏色,比如杏紅和橙紅,靛藍和寶藍……木青兒很難辨出其中差別。這有些麻煩,而且剛好與鬼蛾的麻煩相反。一些在粟宓什眼中完全一樣的色彩,鬼蛾卻總堅持說那是不同的。
“你說,想要學會刺小蛾身上那幅‘暗域荊蝰’,而且要分毫不差?”粟宓什望着木青兒淡灰的眼眸,頗嚴肅地與她確認道。
“是。怎麼?”木青兒不擅察言觀色,仍能聽出他的語氣有些異常。
“你的眼睛……這樣說吧:你能刺出在你眼中一模一樣的,但在別人看來,會有些不同。”
木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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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下眼帘,微低着頭,靜默不語。似乎是在消化“粟宓什”剛剛告訴她的事情。半晌后,復又抬眼迎上粟宓什的目光:“嗯,沒關係。”
“青兒姐,你就只喜歡我身上這幅嗎?”來找師傅之前,鬼蛾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很好,不…那樣最好。
“嗯。”木青兒點頭,沒有一絲猶豫。
“是不是因為…刺在身上的緣故?你想像一下,這幅,還有這幅,印在我身上的樣子?或者別人身上也行。”鬼蛾不懂自己為何要如此追問。是不甘心,還是不放心。
“我不想知道。”木青兒淡漠地回應道。
粟宓什搖頭輕嘆,卻不是那種失落的嘆:“有些人,只認自己一眼看中的東西。”
…………
“你學這個……脫不脫衣服啊?”得知木青兒日間去了何處,葉玄腦中首先冒出的,便是這個問題。
木青兒清淺一笑,面上浮出極少見的頑皮:“哪有穿着衣服刺的?”
“啊?”只一瞬的驚愕,葉玄便知自己是被耍了。泄氣般地幽幽一嘆,語帶哀憐道:“唉……原是‘我克你,你克她們,她們所有人克我’。如今連這點平衡也沒了,你也開始戲弄我。”
木青兒本不是與人調笑的性情,戲謔之態,一現即斂:“我只想學着…刺出小蛾身上那幅。你看過嗎?”
葉玄的神色忽而僵硬,心中暗苦:“這……該說看過,還是沒看過呢?”
“嗯,看過。”葉玄終是不願對師姐撒謊,答得有些虧心,又有些委屈。看是看過,但沒做什麼。應該解釋嗎?
“覺得如何呀?”木青兒的口吻好像沒有什麼異常。但這一語,又似雙關。
“我覺得……還是‘素玉’更美。”葉玄說得是心裏話,也盼木青兒能聽出其中的諛媚之意。
“嗯。”木青兒坐在桌邊,緩緩鋪開師傅佈置下的“功課”。她的畫功已經過關,色彩方面的問題,粟宓什認為,可以直接用“刺針”在羊皮上一邊練習,一邊改進。
“我跟小蛾,沒有過。”為小蛾着想,葉玄決定還是解釋一下。這麼些年,殘影受木青兒鞭打不計其數,除了她本人尋釁挑事,以及那個不可言說的理由之外……有沒有那麼一兩分,是因為自己與她的姦情,惹了木青兒不悅呢?
“嗯。”木青兒抬頭望了葉玄一眼,仍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隨即打開一個小小瓷盒,裏面只有九格色料。“師傅說,我的眼睛有問題。”
葉玄一愣,忙問道:“什麼問題呀?”說罷自榻上站起,走到了木青兒身邊。
“我能分辨出的顏色,比常人少。”
“你…只能認出這九種嗎?”葉玄看着桌上的小小色盤,驚疑道。他從未感覺木青兒在這方面有任何異常。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極相近的,我分不清。”
“嗯,那應該沒什麼大礙。”木青兒以為“沒什麼大礙”是指作畫和刺青,葉玄心中想的,卻是與人動手時,這小小缺陷會不會讓她吃虧。
“這是什麼顏色?”葉玄心中忽然生出一個詭異的念頭,他伸手指着色盤中一個小小方格,問木青兒。
“藍色。”
“這個呢?”手指向右挪了兩格。
“綠色。我能分清。”木青兒淡淡安慰道。
“那如果……你看到的藍色,在我眼中是綠色,我們能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嗎?”
“能啊,怎麼?”木青兒疑惑地望着葉玄。
“用你手上的針,指紅色。”
木青兒不明所以,繼續依循着葉玄可笑的指示。
“這是紅色?”
給他這麼一問,木青兒居然有些心虛,用力眨了眨眼,確認道:“是。”
“所以,人受傷后流出的血,也是這個顏色?”
“嗯,是。”木青兒不知他要幹嘛,索性不再猶疑,問什麼就答什麼。
“那什麼是‘紅色’呢?紅色是血漿的顏色,血漿的顏色是紅色。要是你從小看到的血都是綠色的,從小看到的夕陽也是綠色的,但人人都告訴你,那個顏色的名字叫‘紅’,你以後看見血漿和夕陽,也會說那是‘紅’,但其實你看見的是‘綠’,身邊的人能發現嗎?”
木青兒不再作聲,淡灰的眼眸凝視着“色盤”中那一格朱紅。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葉玄的意思。
“少主,別想這些吧?”半晌過後,木青兒給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葉玄也覺得,不該將心思放在這種蠢事上,更不該拿它折磨木青兒。“嗯。你練吧。”
羊皮、色盤、銀針、素手。燭光映晃之下,又怎不是一幅詭秘的畫卷呢。
流亡日記-節選(62)
天氣越來越冷,我把四套衣衫裹在身上,縮在小木屋中勉強能堅持住。
我讓安涅瑟多打些山貓、野兔,剝下皮洗乾淨些,自己在屋中試着把皮毛做成一整張毛毯。沒有針,只能把木頭削尖了將就着用。木屋前的空地沒跑來過更大的野獸,安涅瑟也不敢丟下我去遠處狩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