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懷抱
葉玄悵然地回到“青院”。此時天已微蒙,木青兒正坐在床邊的軟榻上發獃,不知是起得早了,還是根本一夜未睡。她沒有開口,只用探尋的目光望着葉玄。
“林覺這一兩日就回去了。”葉玄坐在榻上,有些疲倦地說道。
木青兒倚到葉玄身邊,左手又習慣地輕輕揉捏着他的後頸:“不殺他嗎?”
“我又請他說了一遍當年的事。除了一些恩愛處講得過於夢幻,餘下與‘日記’中差別不大。我感覺他完全陷在那段回憶之中。對於我們擔心的事,大概想也未想過吧。你是‘蝗災’,你的主人隨隨便便生出個孩子,也是‘蝗災’。林覺好像完全沒意識到這其中的異常。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也懶得去琢磨這些。”葉玄安慰着木青兒,更多是在安慰自己。
“要是之後想到了呢?”木青兒問。
“我用些別的理由唬住了他,他已答應不亂講當年的事。”葉玄的情緒低落已極。“而且,關於咱們的過去,江湖上已有無數流言。就算他講了,誰會信一個吃‘夢菇’的人呢?”
“嗯。”木青兒點點頭,不再多言。
“唉……我這也是自欺欺人。‘真相隱於流言’總不如‘沒有真相’來得安全。可是對於林覺,我實在是,實在是下不了手。你知道嗎,如果可以選,我真的希望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而不是什麼他媽的寫詩白嫖的騙子,或者死在你腳下的混混。”說到此處,葉玄顯得有些激動,以至於沒有注意到揉捏他後頸的左手忽然僵硬。
“此前,林覺只是一個‘日記’中的人,但我對他所做的一切,是極感激的。若當年遇到的不是他,我很難想像你們還能有更好的境遇。在你們還不了手的時候,他沒有欺侮你們;在你們一無所知的時候,他沒有欺騙你們。
相反,他給了你們‘體面的生活’和‘周全的保護’,還有強人面對弱者時,最難得的剋制和尊重。從頭到尾,是你們在算計他、利用他,用完之後,又在他最難過、最無助的時候,丟棄了他。
就算為了自保,亦或為了那鏡花水月的妄想,我有一萬個理由應該殺他,可我就是下不了手。這世上,沒有什麼萬無一失。這一次,就一次,我還是……做個人吧。”葉玄艱難地掙扎,艱難地說服着自己。林覺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危險了。
迄今為止,“莫問塔”歸集到的所有流言中,仍沒有人懷疑過木青兒“西域人”的身份,葉玄的“蝗境”暴露之後,流言又分出兩叉:
一說木、葉二人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姐弟。目色有異,只因其父母一為中原人,一為西域人。這般流言顯然是受了“吳氏雙子”的誤導;
另有一說,認為木、葉二人與“徐飛、上官靜”一般,是各自先至“蝗境”,后才結識的。至於木青兒為何將葉玄喚做少主,葉玄又為何將木青兒喚做師姐,更是眾說紛紜,什麼奇談怪論都有。
“嗯。你一夜未睡,歇息吧。”木青兒說著,伸手替葉玄解開黑色夜行衣的腰帶。
當葉玄赤身鑽入被中,剛被木青兒從背後鎖緊時,他忽然想到一事,極不情願地掙出了她的纏抱。“我去找下小影,你先睡吧。”
…………
晨光熹微,安睡中的殘影被一陣急促地繩鈴喚醒。一身幾不蔽體的輕薄褻衣,踩着拖鞋,煩躁地開了房門。
“這麼早,出什麼大事了嗎?”殘影又不自覺地用上了質詢部下的口吻。猜到葉玄有要緊事相談,仍沒示出作為部從應有的鄭重,慵懶瑟縮着,又鑽回暖被之中。只是沒有躺下,背脊輕輕靠在了床頭。
葉玄沒有順勢坐到床沿之上。他站在床邊,臨高而下望着殘影,用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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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雙方都不舒適的視線落差,宣告着自己的不滿,以及事情的嚴肅。
“我知道,城內遍佈你的眼線,‘內城’尤其多,‘城主府’和‘夜宮’附近,更多。我不知道的是,昨日那個在‘千金閣’騷擾我,後來又入了‘城主府’的老人,有沒有引起你的注目和好奇。謹慎起見,我就當你已經注意到了。”
“嗯,所以呢?”殘影抬眼望着葉玄,不置可否。
“所以我命令你,如果你願意,當成是乞求也行。總之,不要調查昨日去到‘城主府’的那個老人,不要讓任何人覺得他可能重要。否則,你會害死我和青兒。”
聽得葉玄如此說法,殘影終於開始警覺起來:“這世上,有誰能害你和青兒姐?”
“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冒險,不要找死,我一定會讓你知道全部的真相。”葉玄嚴正道。
“那……我如果乖乖聽話,有什麼獎賞嗎?比如,是不是能提前知道一些事?”靈動的雙眸泛着幽光。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要不答應,你待如何呀?”葉玄怒道。
殘影一臉乖巧、祈盼的模樣立刻轉成委屈:“你都說得如此嚴重了,我能如何呀?少主,你這般謹小慎微,實在是多此一舉。就算我注意到他,也只當成是個找你談生意的人而已。
如今跟我說了這些,又不叫查,這不是活生生折磨我嗎?此刻我心裏,比被那山羊舔腳底還要癢,你卻告訴我,只要好好活着,終有一日那兩隻羊會停下,這不殘忍嗎?”
葉玄給她一番楚楚可憐的痛訴說得有些虧心,坐到床沿,輕撫着她袒露在外的臂膀安慰道:“你都沒覺得有異,我就更不擔心給外人察覺了。好吧,作為彌補,提前告訴你一件事……”
…………
正午,“莫問塔”四層,團長書房繩鈴輕響。殘影愕然望着一身白衣,手執黑劍的木青兒。
“青兒姐,你怎會來這裏?”在殘影的記憶中,木青兒從沒到過“莫問塔”。至少在她做了團長之後,沒有。
轉入房內,殘影想引木青兒到自己椅中坐下,木青兒卻只行到書桌近旁,站立不動,將沉重的黑劍輕放在長桌之上:“小影,我要你…做件事。”
“嗯,什麼事啊?”木青兒不坐,殘影也只好站着。她十分敏銳地開始感到緊張。有什麼事,需要青兒姐親自來說呢?
“昨日晌午,有個花白頭髮的男人到過‘城主府’,你知道嗎?”木青兒詢道,聲音聽不出什麼異常。
“知道。”殘影乖巧地應道。
“歸途殺了他,悄悄的。”語氣與平日一般淡漠。
“青兒姐,這是……少主的意思,還是……”
“不要讓少主知道。”木青兒命令。
殘影做夢也想不到,像只木偶般服從少主的青兒姐,居然會幹這種事情:“不,這不行。我…我不能背着少主……”殘影一邊說,一邊不自住地向後退。
“他活着,少主危險。”木青兒音色漸轉冰寒。
“那為什麼少主不殺他?”殘影惶急地追問,卻不敢去瞧木青兒的眼睛。
“有恩,不忍。”
木青兒答得簡潔。殘影只能在全無準備、全無線索的情形下,極艱難地梳理着思緒:“少主不動,定有自己的算計。我不能!”
如有一日,青兒姐與少主下了相反的命令,該聽誰的呢?如有一日,青兒姐與少主離心,甚至分離,又該跟着誰呢?殘影發現,自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葉玄的意思,就是木青兒的意思,這是她早已確信無疑的鐵則,這是“木葉家族”最最基本的常識,怎麼…怎麼今日突然就不一樣了呢?
木青兒雙膝一屈,跪倒在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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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沒有一絲猶豫:“求你。”
“青兒姐,你幹嘛?”堪堪退出幾步的殘影,急忙跑上前去攙扶。扶她不起,自己也只得跪倒:“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殘影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因為,你能辦到。”木青兒殘忍地訴說著一個無法反駁的事實。殘影更是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才能,羨慕起小蛾的平庸。
“我若不肯,你會怎樣。”殘影顫抖着抬起頭,鼓起全部的勇氣,直視木青兒的雙眼。
“求你。”木青兒對着殘影,俯身叩拜。語調仍聽不出明顯的情緒。
“別……夠了!”殘影扳住木青兒的肩頭,絕望地制止着她:“我要是不從,你就會找寒星、孤雁,甚至自己去刺他。對吧?”
木青兒沉默,她不知道能不能那樣。她只知道,唯有殘影能將此事做得悄無聲息,不留半點痕迹。
“你說是!說是啊!”殘影勉力壓抑着嗓音,憤怒地、凄厲地、嘶啞地咆哮:“連一個非做不可的理由,都不肯施捨給我嗎?”
“那就,是吧。”木青兒不明白這有什麼意義,但如果這樣就能讓殘影答應,她不介意。
“好…我給你辦。”殘影無力地攤坐於地,噬心的惶恐和錐心的內疚,殘忍地侵襲着她。
“謝謝你了。”木青兒淡灰的眼眸凝視着殘影,透出她能讀懂的感激,然後緩緩站起了身子。
殘影卻依舊攤坐在地上,雙瞳似沒有焦距般,失神地說道:“青兒姐,你不該來‘莫問塔’。”她很慶幸葉玄對自己過度的依賴,依賴到他作為“木葉家族”的首腦,竟沒有培植專屬於他自己的眼線。木青兒親臨“莫問塔”這等反常的行徑,她若不報,他便不知。
“嗯。下次不會了。”木青兒終是不擅籌謀。這才意識到,自己第一步就出了差錯。
殘影“嚯”的一下從地上站起:“沒有下一次了!青兒姐,求求你,別再有下一次了……”後半句說完,右手捂住口鼻,泫然而泣。
木青兒走上幾步,極溫柔地伸臂將殘影攬入懷中。殘影驚異地瞪大了紅腫的雙眼,片刻后緊緊環住木青兒,放聲號哭。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一直欺不進、入不得的那個懷抱,今日終於向自己敞開。在此之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一朝得到木青兒的寵愛,竟是因為自己背叛了葉玄。
她貪婪地享用着這“根本算不清是用何等代價”換來的溫存,雙手在木青兒腰間環得越來越緊,頭臉抵着她的側頸,幾欲將口鼻埋進她肩頸的肌膚之中。
漸漸地,漸漸地,殘影感覺呼吸有些不暢,試着將口鼻從頸側移開,肺葉的饑渴沒有絲毫緩解。她這才驚覺,木青兒裹着自己的纖長雙臂,正如蚺蟒般一點點收緊,收緊。“青兒姐…我難受。”
無情的蚺蟒聽不懂小獸的哀懇。殘影的肋骨開始疼痛,胸腔慢慢感到比窒息更加強烈的壓迫,血液在上身淤積,脖頸和雙頰憋得緋紅、殷紅,而後絳紅。
殘影的忠誠與順從,終於被求生的本能碾碎,右手五指如鐵鉤般扎向木青兒的腰窩,卻如刺中了一塊“柔軟而又緻密的甲胄”一般,腰窩處的肌膚只微微凹陷,五指再難寸進。“饒……”。
“不要查他,我會殺你。”泉水般清冷的聲音,緊貼着殘影的左耳灌入腦中。
索命的環抱如煙塵般退散,殘影的身子彷彿一件剛剛被人剝落的衣衫,傾瀉於地。她伏在地上瘋狂地喘息。一絲口涎,伴着對空氣“過於暴烈的掠奪”侵入肺葉,她又開始劇烈地咳。
再抬眼時,只覺那素衣墨劍,如仙子般微步踱向門邊的頎長背影,似散發著來自暗域深淵的幽冷與恐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