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惡意
第四十四章:惡意
距離“木葉家族”領着“千駝千騎”將那座“小金山”搬回“枯榮城”,轉眼已過了三月有餘。城主缺位引發的諸般雜亂與不暢,如今皆以理順。“枯榮城”仍是一副紙醉金迷,生機勃勃的模樣。
葉玄又在“千金閣”中賭錢,從午間賭到了下晌。玩的又是他最愛的“骨牌”。而且這一次,圍坐長桌的賭徒們,是他最喜歡的“散客”。沒有生意,沒有人情,就是純粹的勾心鬥角,就是純粹的賭錢。
葉玄右手邊隔着一人的軟椅上,坐着一位脊背微駝,頭上髮絲黑、白雜亂的男人,這是已入“衰老期”的跡象。老人精神健旺,賭了兩個多時辰也未見絲毫萎頓。然而葉玄分不清這老人的神采是不是一種假象,因為場間飄散着一陣淺淡而又沁人心脾的芬芳,那是“忘憂果”的幽香。
在一把大牌與大牌相撞的“全押”后,葉玄輸光了手中的所有籌碼。
“留位,補籌。”簡單對籌官甩下四字,葉玄起身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木門,行到空曠、寒冷的露台上透氣,也同時反省着剛剛那一把有沒有押錯。
不多時,身後木門又響,老人也跟了進來。葉玄心下感到一陣厭煩:又是藉著賭錢來打我的主意嗎?城主就沒資格享受一場純粹的賭博嗎?
然而葉玄面對已入“衰老期”的人,心底總是有股莫名的柔軟。他沒有拂袖而去,回過身望着寒風中瑟縮的老人,等他開口說話。
“你看看這個。”老人遞過一張字條,在葉玄捏住后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將手鬆開手,似乎很怕那一紙輕薄被凜風捲走。
葉玄接過紙條一瞥,瞳孔陡然收縮。他懶得掩飾自己面上的驚異之色,他也無力掩飾。陳舊枯黃的紙條上,不怎麼娟秀的六個小字:你沒用了,勿念。
“你是……”
“你識得這字跡?很好,很好!”老人眼中閃着淚,透出無盡的溫情:“我是林覺。”
葉玄望着眼前的老人,千般思緒交織、纏繞成一團亂麻。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
“栗兒,還在嗎?”林覺嗓音顫抖着問道,似乎很害怕聽到答案。
葉玄強壓住所有不合時宜的情感,艱難地梳理着思緒:“我們尋個安穩的地方說話。你先回牌桌,再玩兒上一盞茶的功夫,然後去‘城主府’找我,就是那個地方。”葉玄說著朝右手邊指去。
“千金閣”三層的露台,可以清楚地望見“城主府”所在的闊大宅邸。
“和正門的侍衛說你姓‘葛’,會有人引你。”葉玄指使着老人。口吻卻極溫和。
“唉……好。”林覺感到幾乎所有的氣力,都隨這一嘆散了出去。他已隱約猜到了答案。唯一支撐他沒有倒下的,就是眼前這個黑衣長身的男子。“真像,真像啊。”
葉玄離開“千金閣”,以不至引起路人驚惶的最快速度,疾步行至“城主府”。
“一個姓葛的老人找我時,引他去客室,立即到書房報我。”與值守的侍衛交待后,順着青石鋪就的樓階,上到“城主府”二層。
“城主府”的“主樓”,總共只有兩層。葉玄有意讓近旁的“千金閣”與“忘月樓”高過這裏,用這樣的方式向商旅們傳達着善意。
二層共有幾十個房間,除了“城主書房”皆空空如也。迫得餘人全部擠在一層,或被擠出主樓,到其他偏房辦差。只因“木青兒”不喜歡自己所在的樓層總有人走來走去。不被打擾,就是木青兒的奢侈。
葉玄有些粗魯地推門而入,見木青兒正手握“暗水”,隔空刺着燭火。一聲嗡吟,劍尖輕顫,七步外的三支明燭,霎時寂滅。她適應這軟劍的速度,遠遠快過葉玄的預想。然而此時此刻,他沒有心情贊她。
“林覺來了。”葉玄焦躁地對木青兒說道。
木青兒的背脊彷彿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立即收劍回身,望着葉玄驚訝道:“在哪兒?”
“稍後到。我在‘千金閣’遇見他,沒敢同他一道來。”葉玄急促地低語道:“時間不多,我們需串好說辭。就說她生我時死了。你們逃離‘林府’到入‘玄青谷’之間那段,不必扯謊瞞他。但要隱去具體的位置和逃遁線路,也不要提‘木葉城’。”
“嗯,好。”木青兒有些不安地整理着自己的記憶。“他為何會來這裏?”
“我猜是因為去南邊這一趟,你詳盡的形貌被更多人所知,傳到了他耳中。”葉玄心下自責,他認為沒有預先顧慮到此節,是一個極嚴重的疏忽。
淡灰眼瞳在西域人中並不罕見,單憑這點,林覺不可能猜出木青兒就是“小薇”,否則也不會等到今日才來。
“有危險嗎?”木青兒當然知道,林覺了解一些很麻煩的事。當今天下,沒有人清楚葉玄與木青兒的過往;當年的林府,也沒有人知道“葛栗”和“小薇”的去向。
“有。我們需要弄清楚,危險到什麼程度。”與木青兒的交談,讓葉玄慢慢恢復了冷靜。
“嗯。”木青兒這才想起將“暗水”歸入鞘中。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可能以為我是他兒子吧。”葉玄語帶悲苦地說道。
木青兒面上露出難得一現的輕蔑,這讓葉玄有些意外。他們很少談論這個人,木青兒似乎也不太願意提及“林府”的往事。
葉玄又與木青兒確認了一些當年的細節。沒說上幾句,繩鈴輕響,侍衛稟報說,那位姓葛的老人已經到了。林覺顯然沒有依着葉玄的話,繼續玩上一盞茶的工夫。
葉玄沒有再讓他等。當即下到一層客室,親自將林覺迎了上來。
“小薇,我們多久沒見了,有兩百年了嗎?”林覺望着一身素白衣衫,漠然立於室中的木青兒,嗓音顫動。
“沒有。”木青兒冷淡道。
“林先生,坐下說吧。”葉玄說著,將林覺引至壁爐邊的軟椅中坐了,親手為他斟上茶。自“千金閣”露台初見,葉玄就開始為難,不知該如何稱呼林覺,只好暫時喚他作“林先生”。
木青兒持着長劍,也隨了過來,在林覺面對坐下。木青兒得到“暗水”后,幾乎從不離身,此時林覺瞧在眼裏,卻十分不是滋味兒。葉玄坐到木青兒身旁,故意將軟椅側了側,避免與林覺正對而坐的尷尬,也用這樣的姿態,淺淺示出親善之意。
“‘航幫’的勢力遍及南地,若有人知道我們的淵源……我擔心胡亢的殘黨會找你的麻煩。”入坐后,葉玄沒等林覺開口追問“栗兒”的事情,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聽得葉玄對己如此關切,林覺心下頓生暖意,安慰道:“放心吧,沒人知道。見到你們之前,連我自己也不確實,又怎麼敢到處和人說‘枯榮城主’是我兒子呢?”
“少主不是你兒子。”木青兒幽冷的聲音,夾着不滿和厭棄。
“怎麼不是!這眉眼,雖不像我,跟我那爹爹……也就是你的祖父,簡直一模一樣!”林覺初時瞪着木青兒,說到後半句,目光又極愛憐地轉向葉玄。
“她…是不是已經不在了?”林覺終於鼓起勇氣,又一次顫抖着探詢起那個問題。葉玄心頭感到一絲揪痛,讓他問兩次,實在有些殘忍。
“是。生下我的當晚,就不在了。”葉玄用沉重的嗓音,壓抑、隱藏着自己的情緒。
“唉……”林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哭,沒有癱倒。對於這樣的答案,他已有了準備。在露台上葉玄不肯回答時,他就已有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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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是在他打聽到“木葉家族”的人物中,並沒有一個棕紅色眼瞳的女人時,就已經有了準備。
“‘煙波城’中有得是名醫、有得是產娘。若是好生留在家裏,她又怎麼會死,怎麼會死……”噬心的哀痛轉為刻骨的怨毒,遷怒到木青兒的身上。
木青兒呆坐椅中望着林覺,不言不語。似也在憶着往事。
“你還住在‘煙波城’嗎?”葉玄很關心林覺的境況,但他從來不敢調查。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意這個人;不能讓任何知道,木青兒就是當年林府中的婢女“小薇”。
“不了,早已遷到了‘泉陽城’。祖母過世之後,‘煙波城’很長一段時日都不太平。不對…不對呀,你沒見過她,為何識得她的字跡?”林覺想到葉玄方才所言,心生疑竇。
“我出生前,她用木筆給我寫過一封長信。我整日看,整日看……”葉玄早已想好了說辭。他講的是謊話,露的卻是真情。林覺瞧着他悵惘的樣子,心痛不已,深信不疑。
“玄兒…那封信,能讓我瞧瞧嗎?”林覺也一直苦惱於不知該將葉玄喚做什麼,此時再也顧不了許多。
“少主不是你的孩子!”那帶着深切的舐犢之情的一喚,讓木青兒惱怒至極。
“不是我的,那是誰的?你告訴我,是誰的!”林覺憤恨地衝著木青兒喊道。
“不知是誰的,但絕不是你的。”木青兒決絕地說道。
“你這賤婢,你……”木青兒的說辭,讓林覺怒不可遏。同時在林覺看來,這無疑是一種蠻橫、無賴的潑婦行徑。只讓他更加確信,葉玄就是自己的子嗣。
葉玄不滿地看向林覺,正要開口請他放尊重些,卻發現林覺指着木青兒的手臂不住顫慄,神色痛苦至極。那不是單純的狂怒帶來的顫慄,葉玄見過這樣的場面。
果然,林覺立即向自己腰間摸去,那裏掛三隻精美的小木葫蘆。葉玄當即起身過去,將三隻小葫蘆依次打開聞了聞,取過冒着“忘憂果”香氣的一隻,同時也確認了另外兩隻葫蘆中,裝着“雪參”和“夢菇”。
林覺不光服食“忘憂果”,居然還吃“夢菇”。
葉玄將手中那隻小葫蘆里的東西,倒進林覺的茶杯。不是果漿,而是果粉!這表明林覺用這東西,至少已有數十年了,如果不是百多年的話。這也解釋了葉玄心中的另一個疑問:林覺的衰老期,為何來得這麼早。
在葉玄的幫扶下,林覺顫微微地飲下混了“忘憂果粉”的清茶,若不是有人喂他,只怕小半杯都要灑到身上。將小葫蘆遞還林覺,葉玄坐回椅中時,右手輕輕撫過木青兒的左肩,以示安慰。
待林覺喘息平復,葉玄語中夾着絲絲歉疚,低聲說道:“林先生,你當年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我不是你的孩子。”
“那你是誰的孩子?不會真的姓葉吧?”林覺既知木青兒是假名,自然不相信葉玄的姓是真的。
“名字是隨意取的。青兒沒騙你,我的確不知自己生父是誰。”葉玄落寞地說道。
林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木青兒,最終仍是望向葉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出生的日子,與你最後一次見她,對不上。她離開林府之後,做過一段時日的……娼妓。”葉玄自己並不以此為恥,但為了顧及林覺的情緒,說到那兩個字時,仍將聲息壓得很低。
“你這賤婢!”林覺霍地起身,將手中帶着殘水的茶杯,重重摔向木青兒。木青兒端坐在椅中,不擋不避。任由汁水和茶葉潑灑到自己身上。淺淡灰眸中,夾着一抹幾不可辨嘲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覺忽然發出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狂笑,久久不息。以至於葉玄以為他這是吃“夢菇”落下的瘋病犯了。然而到得後來,林覺笑聲中欣喜、恍然之意漸濃,又不太像是“發病”的樣子。
“我懂了,全懂了!玄兒,你讓這賤婢騙了,你讓這賤婢騙啦!”
葉玄目瞪口呆地望着林覺,此時已顧不得他言語中的無禮:“怎麼?”
林覺惡狠狠地盯着木青兒:“你以為我瞧不出嗎?你心中恨我,以為我瞧不出嗎!不,你不是恨我,你恨的,是我與栗兒親近。你恨我與她有情,恨我與她成家,換成任何人都一樣,對吧!你假惺惺地跪在地上,扮出一副奴婢模樣,實則卻想要霸着她、佔着她、圈禁着她,讓她永遠只能伴你一人,對吧!我也是今日才懂,原來……原來栗兒是被你拐走的!”
“你沒看見那字條嗎?”木青兒冷冷說道。
“字條是她寫的,卻是你逼她寫的!我不知你是用什麼法子逼迫的她,是折磨了她,還是用我的安危要挾了她,總之那個時候,你其實已經練出真氣了,我猜得沒錯吧?
你原就計劃將她擄走,遲或早而已。至於為何選在那個時候……觸發你的火引,就是栗兒懷上了我的孩子!她想要孩子,你阻不了,但你不能接受她有丈夫,不能接受她的孩子有父親,更不能接受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因為那樣的話……你,就成了真正的奴!”林覺邊想邊說,越說越怒,語調已近乎癲狂。
“胡說,是公主要我帶她走的!”木青兒憤怒地駁斥道。這還是葉玄第一次見到木青兒與人爭吵的樣子。
“帶她走?帶她走?聽聽你說得什麼話,玄兒,你聽聽她說的是什麼話!你只是個低賤的奴婢,如果真是栗兒要走,為什麼你不是‘跟’她走,而是‘帶’她走?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帶’她走!
玄兒啊,你可莫要再被她欺騙了。你的生辰,你自己怎麼可能知道呢?全是她告訴你的,對吧?栗兒……她是公主啊,怎麼可能去做娼妓,怎麼可能去做娼妓!這等荒唐的謊話,只有賤婢才編得出!”
林覺的喉嚨已因咆哮而變得嘶啞:“玄兒,你若不信我……我告訴你,我還能猜出一件事。你沒有孩子,對吧?你也快有兩百歲了,為什麼沒有孩子?因為你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氣,不是你自己要練,是她逼你練的,我說得對嗎!”
“住口!”喀拉一聲,木青兒座椅的扶手被捏得粉碎。
林覺毫不畏縮:“哈哈,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如果是在胡說八道,你為什麼要生氣!玄兒,看見了嗎?她就是這樣的人,栗兒被她坑死了,她就將自己那變態的慾望移到你身上!她就是這樣的人,假裝卑微地跪在你腳下,然後牽引你,控制你!為了滿足她自己,不惜讓你…斷子絕孫!”
眨眼間,“陰風指”襲中了木青兒的側頸。木青兒眼前一陣暈眩,身軀霎時癱卧椅中。幾乎全無知覺,連呼吸都已滯澀的喉嚨,艱難地、無聲地擠出二字:“少主……”
葉玄急忙起身,輕扶起半身癱軟的木青兒,緩緩揉開了她頸上被封的穴道,也將自己的身子擋在了她與林覺之間,用極盡溫柔的語調說道:“我若不動,你會殺了他吧?”
木青兒望着葉玄,滿眼絕望,滿眼乞憐。她無法否認,只要葉玄再慢得半瞬,林覺的頭顱就會粉碎,也可能是胸腔。她沒想過,沒計劃過要用什麼手法,但她無比清楚自己想要殺人。
“我送他出去,你在這裏等我。莫怕。”葉玄的語氣依舊溫柔,聽不出半分怨懟與責難。這隻令木青兒更加不安,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憤怒,難道……難道……是要告別嗎?
林覺沒有聽清葉玄輕柔的低語,但他能看懂發生了什麼:“小薇,我等着你來殺我。”木青兒的失態,讓林覺恢復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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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語中滿是勝者的倨傲與復仇的辛快。
“別說了,我們出去吧。”葉玄引着林覺走出木青兒的書房,在二層隨意找了一間空屋:“告訴我你的住處,子時我去找你。”
“好,好。我住‘東籬客棧’,三層甲四房。”場間沒了木青兒,與葉玄獨處的林覺,神色、語調立即變得無比溫暖。
“嗯。此間發生的事,還請不要說與旁人。是保護你,也是保護我。”葉玄柔聲叮囑道。他想過要將林覺留在“城主府”,但很快斂了這念頭。一個男人到“城主府”談事,原不怎麼稀奇。對他太過特殊,反倒容易引人注目。
“好。”林覺當然聽不出葉玄語中更多層的含義,只覺他說的“保護”仍是指“航幫”可能尋仇之事。“她今日被我戳穿,痞性已露。要當心她害你。”
葉玄淡淡一笑:“放心吧。”
林覺見他全沒將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焦急補道:“她就算不會殺你,也要防她將你廢了,囚禁進來。你相信我,她做得出的!”
“好,我會當心。”葉玄不願與林覺爭辯此事,只得鄭重地答應道。
木青兒呆坐在“右側扶手破碎”的軟椅上。見葉玄回來,竟似無力站起,又像是不敢站起,只抬眼望着他,目光一觸又連忙低頭,直像個“孤餓坊”中剛被撿回的孩子般手足無措:“少主,我……我不是……我……”滿腔的悲憤、滿腹的委屈、滿心的惶急,盡數湧上喉頭,淤積、更咽。木青兒從來沒有過如此多的話想說,偏偏她此刻一句整話也說不出。
“師姐,我娶你吧。”葉玄分外的鎮靜,鎮靜到連他自己也覺詫異。他沒有試圖安慰木青兒,沒有試圖讓她相信自己相信她。他撕破了真相與謊言結扭交織的心網,直接了當地告訴她——不管怎樣,我都認。
木青兒不再試圖說話,不再試圖解釋。將左臂橫在鼻下,連衣帶肉咬進口中,失聲號哭。
葉玄沒有俯身去抱她,只堅定地站到她身畔,右手輕搭在後頸之上,緩緩揉捏着,就像她常對他做的那樣。
木青兒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彷彿不只是在宣洩今日的委屈。葉玄就這樣靜靜地站着,用指尖不住地溫柔告訴她:我沒有走,也不會走。
直到喉嚨已如含着炭火般滾燙,直到淚水已再也流淌不出,木青兒胸脯的起伏終於漸漸和緩。葉玄將杯中早已冷了的清茶端到她口邊,喂着她喝了下去,隨後牽起她,走進書房裏側那間平日供小憩用的內室。
木青兒像只木偶般跟隨着葉玄,任由他擺弄自己靠坐在床頭,任由他褪下自己的鞋子,將足踝輕握在手中把玩。直到右手食指的薄甲滑過足心,她才只好有了那絕然不屬於木偶的迴避與瑟縮。
葉玄在幾乎快要抓握不住她的足踝時,停下了手。他只想喚醒她、觸動她,而不是挑逗她、戲弄她。至少不是現在。
“少主,我……”木青兒已經不再害怕,但仍想解釋。她感激葉玄伸手阻住了她,因為她實在不知究竟該如何解釋。
“你心裏亂,我替你說吧。有不對處你再糾正。”葉玄溫和地體恤道。
“嗯。”木青兒實在愛極了這種只需要說“嗯”的感覺。
“先說逃跑的事。林覺的推斷當然不對。入林府,出林府,全是她審時度勢,自主所為。林覺不肯接受真相,將對他的算計和利用,全數推到你身上。這樣他才能欺騙自己說‘栗兒’是愛他的。
但他對你心中想法的拿捏,也不全錯。你的確厭憎他,也的確想要佔着她。逃離林府不是你謀划的,但卻是你樂見的。”葉玄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后,用探詢的、不加評判亦不含期盼的目光,望向木青兒。
“嗯。”木青兒避開了葉玄的目光,輕輕點頭承認。
“再說娼妓的事。日記里寫的分明,全是她一手所謀,還險些連你也搭進去。林覺說,這種事只有賤婢想得出來。哼…他錯了,這種事只有公主想得出來。我出生的時日,也的確與林覺所盼不符。至於他說的什麼眉眼相似,一個吃‘夢菇’的人,他的記憶靠不住的,尤其當他有執念的時候。除非……”葉玄頓了一頓,語調略微變得深沉:“除非你和她一起騙我。‘歐陽桐’枯萎,‘煙波城’眼看便要易主,她是擔心留在‘林府’會捲入什麼禍亂?”
“不是,沒有!”木青兒靠在床頭的背脊頓時前傾,焦急地分辯道。
葉玄輕輕揮手,退散了自己荒唐的念頭:“是我胡思亂想了。以她的心性,要算計林覺、背叛林覺,即便那真是我的生父,她也會大大方方地寫下來,根本不怕我知道。我用自己這‘污穢的下作’,去揣度她那‘純粹的下作’,實在是不該,不敬。”葉玄說罷,自嘲的笑了笑。
“最後說我練氣的事吧。前面二事只淺淺將你激怒,這事卻擊潰了你。”僅僅虛握着木青兒的足踝,亦能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硬。葉玄說到此處,也終於不再故作輕鬆。
“我知道你最想分辯這個,但諸般情愫纏扭在一起,這一絲是真的,那一縷也是真的,連你自己也難梳理明白。就算你能說清,我也不願聽。我只想告訴你,不管林覺點出的那個理由,在此事中究竟佔着多大成分,我都不怨你。不管你對我做過什麼,我都愛你。”
木青兒將頭埋得更深,右手緊緊纂着身下素白棉單,哭紅的眼角又溢珠淚:“少主,我……我該死。”
“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說,你也愛我嗎?好歹算是江湖兒女,噁心的話都讓我一個人說,你還講不講義氣?”葉玄一臉嚴肅地怨懟道。
木青兒面上終於微現笑容,也終於抬起頭望着葉玄。卻終是沒能與他同甘共苦,說出那句為難之語。葉玄當然也並不真的想讓她說,淡灰的眼眸、清冷的面龐,若配上什麼甜膩的言語,反倒會令他無所適從。
“我說娶你,是當真的。”葉玄盯着木青兒的眼睛,鄭重地說。
“別吧…還是習慣喚你少主。”木青兒有些為難地低聲應道。
“也不是非得改口不可,怎麼稱呼,還不全是夫人說了算嗎。”他刻意將重音放在“夫人”二字上。是輕佻,是戲弄,更是一種嘗試。
木青兒面上果然又現尷尬之色,葉玄不確定那尷尬背後是否隱着一絲羞怯,太淡了,就連他也辨不清。“少主,我們還是……這樣,就挺好的。”
葉玄依舊看着木青兒的眼睛,也不管她是否與自己對望:“師姐,我說娶你,不是想弄個愚蠢的儀式給旁人看。我想讓你明白:在我心裏,你不是奴。從來都不是,一天也不是。
這麼些年,我早已習慣了指使你、命令你,因為你不喜歡‘想’。我也承認,我享受你的服從。你美麗,又強大,這世上沒有人會不享受你的服從。
可是如有一日,你看我的眼睛對我說不……我大概會生氣、會爭吵,甚至可能撒潑打滾。但我不會認為你背叛了我。更不會如她那般,一面嫌棄你不愛想,一面覺得你不配想。
從前沒與你講過這些,因為我知道這般想法並不使你歡喜。可又總覺得有些話,一輩子至少要對你說一次才行。”
木青兒終於抬起頭,淡淡灰眸,深深對望:“嗯。我懂。”
葉玄親吻了她。不帶有絲毫情慾,就只是淺淺的親吻。口唇分離后,木青兒找回了那份最讓葉玄感到安心的,不悲不喜的恬靜。哪管這恬靜之下,藏着波瀾起伏,驚濤駭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