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苦糠粥
迷離中,鬼蛾夢見葉玄站在自己身後,緊緊捂着口鼻嚶嚶吟泣,模樣像極了那些受了委屈又不敢放聲哭鬧的娼伶。
無力地睜開雙眼時,天光已明。鬼蛾身上,不知何時覆了一條滑膩、柔軟的絲絨小毯,堪堪遮住早已不再溢血的傷痕,滿是斑斕刺青的小腿與肩頭,仍露於毯外。監室中沒有窗,但她的汗毛與肌膚能感覺得到日與夜的微妙差別。
葉玄就靠坐在“擔床”床首,與昨日木青兒幾乎一般姿態,大腿卻緊緊貼着她“泛出些許酸腐氣味”的亂髮。“擔床”首端伸出的兩根木杆,已沿着床板齊齊切下,斷面光滑如鏡。
“你這地方,伙食不錯呀。”葉玄說著,從右手邊一個破木桶中,舀出一碗混了“苦芥菜”的褐色糠粥。輕啜了一口,忍着喉頭的粗糲強咽下去。瞧着葉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鬼蛾更分不清夢中那一幕,究竟是真是幻。
“少主。”鬼蛾低喚一聲,旋即又發出痛苦的低吟。
“張嘴。”一勺糠粥遞到鬼蛾嘴邊。
她嘗過這東西,比“泥餅”還難吃許多。那噁心的味道讓她十分滿意,不想今日卻要自食苦果。鬼蛾腹中飢餓已極,也顧不得許多,兩眼一閉,自暴自棄地張開了雙唇。
“呃……”吞下一口后,鬼蛾皺着眉,發出一聲似“孩童咽下湯藥”的哼吟,然後又自覺地張開了嘴。“味蕾的折磨”和“飽腹的快慰”相比,還是後者更有力量些。
一碗糠粥見底,鬼蛾閉着雙眼渾然不覺,再一次張口等待着木勺的投喂。一大塊蜜糕,蠻橫地塞入口中。那讓人迷亂的甜,在早已被“苦芥汁”浸透的口舌間翻江倒海,鬼蛾瞪大了雙眼,放肆地享受着味蕾辛快。本就綿軟的蜜糕嚼得稀爛,竟不忍心讓它順着喉嚨滑入深淵。
雙唇帶着企盼與惴惴再次分張,換來一個她早有預感的回應:“就一塊,別不知好歹。”
“是,少主。”鬼蛾乖順的應對,讓葉玄感覺心尖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她不是應該說“我都這樣了……”嗎?
經了昨日一遭,鬼蛾見到葉玄是真的有些害怕。她雖然早就知道,但也直到昨日才真正知道,葉玄與殘影不同、與雲洛不同,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朋友,更不是一個純粹的“小姐妹”。
“別說這樣生分的話。”葉玄左手拔弄着鬼蛾的亂髮,心疼地嗔怪道。
“是,少主。”鬼蛾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可以傷害葉玄。於是將所有的委屈和怨毒,都藏進了陰陽怪氣的恭順之中。話一出口,有些後悔,此時激怒葉玄實在愚蠢,與他離心更非自己所願。但鬼蛾沒能忍住,她有太多情緒需要宣洩,卻再也不敢對着葉玄咆哮、咒罵。
通過葉玄左手的僵硬和急促地喘息,鬼蛾知道自己的報復遠遠超出了她所預料的效果,更遠遠超出了她所期盼的效果。她想說些什麼補救一下,一時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好,好!你喜歡這樣是吧,我滿足你!”葉玄喘着粗氣,惡狠狠地說道:“爬過來,抱着我哭。這是命令,是任務!完不成,再打你十鞭。有膽你就試試,看我能不能說到做到!”
鬼蛾伏在“擔床”之上,交疊身前的雙臂開始隨着肩頭微微輕顫,創口受到牽扯傳來劇痛,“哇”的一聲,鬼蛾終於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越哭身子越抖,越抖創口越痛,越痛哭號越厲……倒讓故意將她情緒逼出的葉玄有些無措。
“不是讓你爬過來,抱着我哭嗎?剛受完刑就抗命,當真不知死了?”葉玄嘴上罵著,伸手解開鬼蛾交疊的雙臂,托着她的下巴,自己向左挪了一尺,坐到擔床前首,將左腿墊在她頭臉之下。
鬼蛾右手順勢自葉玄身後環住他的腰肋,左手前伸,緊緊扣在他右腿膝關節上。力道之大,讓葉玄不禁懷疑這小賤人是不是想弄殘了自己。體溫的交換,只讓鬼蛾眼中珠淚涌得更凶,不一會兒,葉玄一側的褲管便已濕透。
鬼蛾飲泣不止,葉玄心下漸安。他慶幸自己沒有失去這個“小姐妹”,至少沒有徹底失去。下一刻,發生了一件讓葉玄“更加安心”的事。
“啊!”伴着一聲慘叫,鬼蛾的牙齒緩緩咬進了葉玄腿左之中。她故意咬得很慢,讓他可以選擇抵抗,或是不抵抗。葉玄右手五指深深嵌入下方石板之中,用盡全部的毅力,壓抑着自行反撲的內勁。“再不鬆開,我可忍不住了!一……”葉玄全身冒着冷汗,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沒等他數到“二”,鬼蛾的牙齒從皮肉中拔了出來。抬起頭時,唾液伴着鮮血,牽出一縷粘絲。葉玄忍痛時的震顫,將她創口扯得更痛,然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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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的哭聲卻在這一咬之後,漸轉和緩。
“你他娘的,是要……造反不成。”葉玄的喘息沉重而急促。
“是,少主。”鬼蛾心中的陰鬱,已隨着哭泣和噬咬消散大半,此時帶着濃重鼻音的尋釁,終於有了往日的刁蠻。
“早晚將你那顆狗牙拔出來。”葉玄惡毒地說道。鬼蛾口中兩排貝齒,算得十分齊整,唯獨右上“切齒”旁的“尖牙”,形如矛錐一般,與常人相較實再鋒利太多,葉玄總覺得那根本不是“人”應該有的牙齒,因此總將那一顆叫做“狗牙”。
“我原諒你了。”鬼蛾沒再接葉玄的話,伴着哭泣后特有的濃重鼻音,幽幽說道。口吻之中,竟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寬仁與憐憫。
葉玄聽得此言,如沐甘霖,復又氣得發笑:“原諒我?你還有臉原諒我?你……好吧,我接受你的原諒。不過,你的事可還沒清算乾淨。師姐說,昨日至少有六、七下都放了水。你是想現在補呢,還是等養好了再補?”
“什麼?”她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相信葉玄不是認真的。饒是如此,聲帶仍顫慄不止,額頭和背脊更不可抑制地沁出一層冷汗。
“不是不是,我…說笑的。給你安排個任務,完成得好,餘下幾鞭就免了。”看到鬼蛾的反應,葉玄連忙撫着她的沒有鞭痕的肩頭安慰道。他有些後悔,不該在這種時候戲弄她。
鬼蛾羞怒之極,剛剛生出的一絲親近頓轉森冷,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惡狠狠擠出:“葉玄,你若不想我在你面前恭順得像條狗,往後就少拿這事嚇我!”
短短一言,字字誅心。葉玄聽了只覺得自己萬般對她不住。不過就是濫殺無辜、貪贓受賄、臨陣抗命罷了,怎麼能將她欺負成這樣呢?
“好好,是我不對,我不對。其實呢,只是想跟你說‘有個任務’,可兩個話頭之間,總得有個轉折不是。而且你剛剛還咬了城主,這按律本來也該……”
“少廢話!你說清楚,我要完不成任務怎麼辦?還打我不打!”鬼蛾一朝得理,從來不依不饒。咆哮時胸腹的起伏,又一次牽動了創口。她的左手,也又一次如獸夾般鎖緊了葉玄的右膝。
“不會,不會。都說了是…說笑的。”葉玄忍着右膝的疼痛,惶恐地勸慰道。“這任務也不是你份內之事,就當是…幫幫我還不成嗎?”
“哼,什麼任務啊?不是還要關我一百天嗎?”鬼蛾沒好氣地問道。
“是,這個不會變。只不過,我想將你和‘周蓮’關在一起。”
“周蓮?”鬼蛾只半刻便懂了葉玄的用意:“好啊,原來你打我是為了這個!”
“放屁!你犯的這些事,‘鞭二十,監百日’輕了還是重了,自己心裏沒數嗎?”見鬼蛾開始胡攪蠻纏,葉玄也終於壯着膽子復了些少主的威嚴。交談的氣氛,漸漸有了二人熟悉的輕快。
“那你就不怕‘周蓮’把我害死了?”鬼蛾轉了個話頭,繼續質問道。
“我是何等膽小的人吶。你都想到的事,我能不防?她身上三十六處要穴都埋了鋼針,力氣連個‘素人’也不如。手上腳上,各扣兩副‘精鋼鎖鏈’,鏈上繫着二十幾個銀鈴。這樣她要能殺了你,只能是因為你想死。我倒是更擔心你做夢的時候,把她給拍扁了。”葉玄解釋道。
“好吧。就算我去了,能做什麼?”鬼蛾當然不討厭這個差事。
“做你自己。”葉玄似乎胸有成竹。“你對她的怨恨,對她的同情,對她的慾望,甚至包括我讓你去的目的,統統不用掩飾。她知道我想用她,應該也很想有個新家,但她需要一個認同我們、親近我們的理由。”
“我就是那個理由?嘶……”鬼蛾不解地問道。她的傷口又開始疼痛。
葉玄沒辦法替她止痛,只能輕撫她的脖頸以示安慰:“沒錯,你是她最容易接受的理由。人與人之間吶,不怕有梁子,就怕什麼也沒有。我們所有人中,你與她的恩怨最深,她對你的歉疚和畏懼,也遠遠大於對我。更重要的是,除我之外,就只有你是真心想要留她。雖說是為了一些荒唐的理由,但總比不想要好。”
“你也是真心留她,幹嘛不直接跟她說呢?我要是她,我准答應。”在鬼蛾看來,這完全是周蓮的福氣,她不懂為何還要做許多算計。
葉玄愛憐地望着鬼蛾,鬼蛾卻瞧不見他的神色:“你這是先入之見,旁人可不覺得跟着咱們有什麼好,咱們也的確沒安什麼好心。我想要她,因為她是一把刀。你想要她,是因為她長得美。然而呢……雖說這都是利用,但情慾終歸是一種更純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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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能……”
“不行!你不能姦汙她,也不能折磨她。”葉玄不等鬼蛾說完,斬釘截鐵地喝止了她的念頭。
“我都這樣了,我能幹什麼?”鬼蛾狡辯道。
“哼,近一月幹不了什麼,後面可就難說了。”葉玄刻薄地戳穿道:“記住,派你去,是讓你‘收’她,不是讓你‘收拾’她。‘做你自己’意思是不用演戲騙她,不是讓你為所欲為。”葉玄一邊說,一邊像敲西瓜一樣,從上面輕叩着鬼蛾的頭頂,他忽然覺得這樣很有意思,說完之後,又敲了幾下。
“知道了,知道了。”鬼蛾不耐煩地答應道。“那……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呀?”鬼蛾藉機提些要求,並不出乎葉玄的意料,但他還是裝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
“我不能整日吃這個。”趁着此刻傷口痛得緩些,鬼蛾鬆開扣着葉玄右膝的左手,輕輕指向那裝着“苦糠粥”的破木桶。“還有,還有……我那些東西,別賣吧。”後半句有些心虛,但還是咬牙說了出來,她實在是太心疼了。
“小蛾,賣你那些寶貝,是懲罰的一部分,這事沒得商量。周蓮那邊,你要是不想去,我不怪你。”葉玄用極盡溫柔的音色包裹着自己的不悅。
“我去,去還不行嗎?”鬼蛾原就只是對着棗樹踹一腳試試,見沒有甜棗掉下來,也就算了。“那第一條總成吧?”
瞧着鬼蛾完全不會談生意的樣子,葉玄心下好笑。若換成殘影,一定能勒索出很多東西:“我要討好周蓮,怎麼會讓她吃這個?哼,你到時就撿人家剩的吧。便宜你了。”鬼蛾自手臂燒傷后,一直躲着不願見人,刑院也不管了,如今是葉玄在主事。周蓮是什麼狀況、什麼待遇,鬼蛾全不清楚。
“嗯,那好吧。”鬼蛾當然知道,不會真讓她吃人剩的。“幾時送我去呀?”
“怎麼,這是一頓也等不了了?唉…你都這樣了,食慾、情慾怎就絲毫不減呢?”
“不減有什麼用?得不到,更苦。”鬼蛾幽幽嘆道。葉玄一時卻分不清她說的是周蓮,還是木青兒。
“真氣已全復了嗎?復了的話,這就送你過去。”哪怕是憑常識就能推斷出的事,葉玄仍要謹慎地確認。
“復了。”
“嗯,那她就沒有任何機會殺你。雖然我幾乎可以斷定,她根本不想殺你。”
葉玄頓了頓,繼續說道:“下面說的三點,你需牢記。
第一,進去之後先不要理她,等她主動跟你說話;
第二,不用刻意討好她。疼的時候,心情差的時候,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想罵人就罵人,但是記住,萬萬不可辱她爹娘!‘去你媽的’這種話,絕不能說!
第三,百日之後你出獄時,正式邀請她加入我們。”
“九十九日!”鬼蛾不滿地抗辯道。
“是,蛾大人。卑職說錯啦。”葉玄無可奈何地認錯,復又扮出嚴厲的口吻道:“就知道惦記那點兒私利,我剛說的記沒記住啊?重複一遍!”
“第一,不主動理她;第二,不辱她爹娘;第三,出獄時邀約。你一直覺得我笨,對吧?”鬼蛾幽怨道。
“你不笨,你是又貪又懶。”葉玄笑罵著不肯承認:“行了,我叫人抬你過去,趁着傷口還新鮮。”
“幹什麼,想讓她給我撒鹽不成?”鬼蛾嗔怒道。
“想讓她可憐可憐你。”葉玄諷刺地說:“正愁沒有一個合適的說客,你就送上門來,我現在不禁懷疑,這一切都是蛾大人的苦肉計呀。深不可測,深不可測。”葉玄鬥嘴從來鬥不過殘影,他最愛跟鬼蛾說話。瞧着她分明氣得咬牙切齒,卻又怕牽動傷處不敢大罵的模樣,葉玄心中湧起一陣像是小孩兒做了壞事的歡快。
“我只擔心,你這傷在周蓮看來……實在太輕了。她要認定這是個苦肉計的話,會覺得咱們毫無誠意吧。”葉玄一面絮叨着自己的擔憂,一面托着鬼蛾的下巴,將帶着血與淚的左腿挪了出去。
離開監室前,葉玄自虐般地又喝了一口桶里的苦糠粥。他自己也不懂這是為什麼,似乎那東西有種莫名的誘惑。
流亡日記-節選(50)
大吵之後,林覺已有小半月沒來過了。等我去給他認錯嗎?可笑!
但是安涅瑟突飛猛進,再這樣下去,我真的不得不棄掉林覺了。我還是想給他機會。算了,今晚再不來,我就去認個錯好了。我這可憐的丈夫,還什麼也不知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