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真
九香彷彿來到了當時的城鎮之中，一樣的吆喝、一樣的街頭巷景，一樣的烈日當空，只是這一次，她並非是自己，而象是一個無關之人，窺視着街巷，她低頭打量自己，身下透明無物，原來只是在舊時影像之中。她看到遠遠從大敞的城門處蹣跚走來的正是當時的自己。她記得自己當時注意到了朱紫的貨攤，貨攤上整齊地擺開了十幾隻精緻的木盒，盒中有首飾有珠寶、大多都是珍珠所制，其中一個寶盒之中的一顆鴿卵大小的墨色圓珠尤其惹人注意，但此時她的注意力卻全部都集中在了這個蹣跚的人形之上，鎧甲依舊、血污滿身，但面部卻是一片凌亂，好象撥碎的水中倒影，無論她如何靠近仔細端詳，依然是一片模糊。
她見到那鎧甲之人將手放在黑珠之上，抬臉看向攤主，而她也向朱紫看去，卻並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可怖容顏，對面是一張清秀白凈的少年樣貌，至多不過十一二歲，紅唇皓齒，十分招人喜愛，他看了鎧甲之人一眼先是一驚，隨後四下張望一番便向後揮手招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蘭姨，蘭姨走近看了一眼便退進旁的小巷黑暗之中，接着鎧甲之人倒下引起附近路人注意，少年樣貌的朱紫連忙湊身上前將蓋在貨箱上的一層鍛布蓋在那身鎧甲之上，而蘭姨閃身躲進的小巷中走出幾個路人模樣之人，迅速圍在鎧甲之人身邊，形成第一道人牆，一人說道：“呃？這暑天未至，哪裏來的暑氣？”
另一人跟那人對個眼色，也大聲說道：“是啊，我看哪，八成是餓的，你看她瘦巴巴的樣子，估計是好幾天沒吃上飯了。”
隨後圍上來的路人中有一人探頭叫道：“不對吧，我看這小娘子印堂發黑，雙眼無神，八成啊，是中毒了！”
蘭姨閃出小巷撥開人群，稱認得暈倒之人是來投親走失的久香，勸散眾人，走上前來遞上藥丸。九香此時在一旁看得真切，那可不是什麼藥丸，分明就是一隻人的眼珠子！而她卻在發現自己正抓着醜陋的朱紫手時，情急之下一口吞下了肚！
待再站起時，身上鍛布落下，五官也逐漸在一旁觀瞧的久香眼中清晰，正是如今這鏡中自己的模樣。
一道靈光如閃電擊中她的大腦，她想抓住，卻又被另一幕牽住了心神：她與蘭姨母子轉進暗巷后，身後分明跟着一道黑色的影子，這黑影不屬於任何人，憑空出現，一閃而過。她的目光隨之追進暗巷，那借來的身子果然發生變化，那具身軀竟然越變越薄，似是被吸食了血肉眼見就要只剩一具皮囊。皮囊還在喊：“蘭姨，我餓”。久香心念一動，衝上前看了一眼皮囊面相，這一看不打緊，即便是自知是在幻像之中，也依舊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那面相果然已然五官盡凹，面色烏青，唯有一張大嘴咧開，露出兩排牙齒尖鋒利刃一般。而就在此時，天色即刻暗下，黑霧自天邊倏忽而至。蘭姨一拉九香甩至空中遠離黑霧，待再要拉朱紫時，手上忽然一頓，衝著朱紫一陣壞笑使了個眼色，朱紫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嘴角一撇，帶哭腔道：“不要啊！娘！我怕！”蘭姨笑道：“怕什麼！它們又奈何你不得！”說著翻手取出長煙槍，取下煙袋，朱紫目光一亮，蘭姨倒出煙葉往朱紫嘴裏一塞：“賞你的！去吧！”朱紫大嚼着煙葉臉上現出滿足的笑意，咧嘴笑道：“好類！”說罷轉了個方向現出核桃般可怖樣貌狂奔而去。蘭姨隨手將煙袋向空中一擲，縱身躍向空中。
地上那團黑霧確實與那黑鷹化作的黑霧別無二致，剛才婆婆說這是什麼來着？“息氣”？難道不應該是“氣息”嗎？是誰的氣息，有如此之大的氣勢，把個城鎮都吞進肚子？隨即她想到那蔽日圓盤，便向圓盤處望去，但見日掛當空幾片浮雲飄過遮擋住了日頭，但並沒有什麼圓盤！這......難道是我當時看錯了？藉著這“息氣”她似乎看到了當時陽間之人看得到，自己卻看不到的景象。“看來，朱紫在陽間是個少年之身，估計也是借來的軀殼。那蘭姨為何可以不改樣貌？那黑霧看樣子是來抓我的，到底是抓我的還是抓我這副軀殼的？如果是抓我的，我又是誰？”剛才被她淡忘的一件重要線索又重新跑進腦海之中，這次被她牽牽抓住，記在心底。
久香身周的濃霧飄散，重新歸於籠中，繼續開始悠閑歌唱梳理羽毛。婆婆輕輕放下長桿，緩緩說道：“想必，你已經大概猜到幾分這其中奧妙。所謂陰陽之隔無非就是一層障目的翳氣，”久香心說：原來是這麼個翳氣。婆婆繼續道：“所以我方才問你何以識物、斷物，你道憑眼界。如今你當知道了，識斷之能僅靠親眼所見可未必能知全部實情，不論陰界陽間，最易遮擋之物便是雙目，雙目識斷之能哪怕只差之毫厘，則那些由目之所得而做出的判斷定然要謬以千里。故那些在此逗留之人，都悔恨於自己的謬斷，故此迷留。”
婆婆拉過久香的手。
“原神、真身、人形、物狀不過只是皮相，所謂長窄方圓忠奸善惡亦只限於眼界私念，無一是真。即非真，則無用，即無用，則難留。故此輪迴之間三魂七魄盡散，前塵往事皆空。到了這裏的人，雖然三魂尚在可保其形，但大多七魄散盡，來不多久、了過心愿，便自會散去。故無一人留下，這許多年來未見過一個帶魄之人。而姑娘你...”
婆婆盯住久香的眼睛，這次，久香分明看到婆婆眼中的熠熠之光。久香被盯得心裏發毛，不禁望向別處：“我...咳...如何？”
“你仍留一魄半。”
‘一魄便一魄，兩魄便兩魄，哪兒來的一魄半？賣西瓜嗎？’久香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求婆婆明示。”
“你可辨朱紫真身，則靈魄尚在，此真乃難得之事，我在世間這些年，還從未見過有人堪破朱紫真身，難得她娘幫她找了那麼個清秀水靈的皮囊......”這婆婆說起此事相當興奮，忽然變得喋喋不休，越說越高興，“...當初剛見到朱紫真身時，實在是把老身也嚇了一大跳，這孩子聲如銀鈴，卻長了那麼一副模樣，真真奇了！蘭姑那時啊......”
“婆婆！你老毛病又犯了。”一聲稚嫩童音響起，拐角處一珠簾后閃出個小小人影，穿過一個紗幔屏風，施施然走近前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忽閃着看向久香，又回頭向婆婆伸出小手拖起婆婆一隻胳膊：“婆婆年歲大了，說了這麼久，你竟也不讓她老人家休息，真是無禮！”
久香心說‘冤枉啊！’，但仍拱手道：“對不住婆婆，勞煩婆婆指點迷津，累婆婆受累，小輩確實無禮。”言罷便上前一步，從另一側扶住婆婆另一邊胳膊。小女孩見狀滿意地笑笑，對婆婆和聲說道：“婆婆，言傳不如身教，她既有靈魄在身，想是有你我也無法開解之緣由，不如孫女授她軀殼，由她自行去做了斷好了。”
婆婆拍了拍孫女扶在胳膊上的手，笑道：“菲兒乖，重塑人身所花氣力極大，要不就用這個？”
久香聽得明白，看得清楚，這女孩周身附着烏金之氣，應該絕非凡物。聽婆婆喚她“菲兒”，之前朱紫又進門找“菲姐”，相信這女孩樣貌並非她真身，然而婆婆剛點化過她目視之障，所以此時也便見怪不怪了。
婆婆此時抬了抬下巴，示用意那具美人之像，杜獨菲小臉一拉：“那不行，那是婆婆的！”隨後面色一緩，“孫女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