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竹杠
「胡鬧,把藥鋪的東家找回來為王爺問診,傳出去成什麼樣子?」
偌大的燕王府正廳,有些憔悴的燕王妃點了點小蘿莉的額頭,一臉無奈。
小蘿莉抓着燕王妃的手搖了搖:「姐姐,讓他試試吧。」
燕王妃嘆了口氣,不明白自己妹妹這份莫名其妙的信心來自於哪兒,她轉向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的顧懷:「既然是德濟堂的東家,應該是懂醫術的,但你這麼年輕,可有把握?」
顧懷心中一凜,這話誰敢接?
把握?燕王朱棣壓根就沒瘋,誰敢說有把握醫好?
踏進燕王府的那一刻,顧懷就知道自己沒猜錯,小蘿莉應該就是徐達徐大將軍的三女徐妙錦,看起來似乎是不清楚內幕的,也難怪病急亂投醫,聽自己胡扯了些話就動了心思。
但自己來燕王府是為了診金,聽小蘿莉的說法,是看不看得出來都給,但燕王妃這語氣,怎麼好像要趕人?
「草民醫術乃是家傳,雖專治疑難雜症,但聽小郡主的描述,王爺病情有些嚴重,草民...也不敢保證能治好,得先看看。」
小蘿莉瞪圓了杏眼:「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顧懷噎了噎:「娘娘乃徐達大將軍長女,那小郡主的身份...不難猜。」
燕王妃有些意外:「知道的挺多,去過金陵?妙錦這些年沒來過北平,沒多少人知道。」
「草民本是南方人士,對徐達大將軍頗為仰慕,這才能猜出來。」
「原來是這樣,」燕王妃點了點頭,「是北上做生意?」
顧懷沉默了一下:「逃難來的北方,入贅的宋府。」
徐妙錦總算明白顧懷那句「不收錢的東家」是個什麼意思了。
知道被徐妙錦喊上門的大夫居然是個不懂醫術的贅婿,燕王妃的眼神更加無奈,她輕輕搖頭,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隔着珠簾,偏廳里時而狂笑時而哀泣的聲音傳了出來,中氣很足,應該就是裝瘋的燕王朱棣在演戲,但其中還夾雜了一些老頭的痛呼,倒是讓顧懷有些茫然。
什麼鬼?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心神,把注意力落到了角落裏未曾出聲的人身上。
一個坐在角落裏的黑衣和尚。
佛教經過數百年發展,在中原大地已經是遍地開花了,和尚並不少見,但大小三角眼一臉凶戾的黑衣和尚肯定不多。
更何況是能在王府有個坐席的和尚?所以顧懷很容易猜到了他的身份。
黑衣宰相...姚廣孝。
如果顧懷沒記錯,燕王朱棣造反這件事情,就是他一手推動的,觀其神色,好像也確實是這樣。
低頭頌佛,神態安詳,佛珠撥得不緊不慢,好像完全沒有聽到偏廳燕王的大喊大叫。
然而他撥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來,緩緩對上了顧懷隱蔽的視線。
「觀施主裝扮言行,是個讀書人?」他雙手合十,面露慈悲。
「年少讀書,還應試過科舉,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才入了贅。」
姚廣孝點了點頭,正欲再問,珠簾卻發出響動,一個老大夫走了出來,身上的袍子都被扯開了幾道口子,看着甚是狼狽。
幾人迎了上去,燕王妃開口道:「李大夫,王爺他...」
「怪哉,王爺脈象沒什麼問題,舌苔不黃瞳孔不散,看起來不像是犯了瘋病,」老大夫理了理袍子,「但看癥狀分明就是癔症,而且極為暴躁...」
燕王妃淚眼惺忪:「整個北平的大夫都請得差不多了,都診斷不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冷眼旁觀的顧懷感嘆不已,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演員,宋佳如此,燕王妃也如此,燕王朱棣裝瘋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但這一臉的憔悴哀傷把自己的親妹子都騙過去了,實在可怕。
老大夫羞愧下去了,幾人的目光落到了顧懷身上。
這下子顧懷就有些犯難了,看老頭身上的袍子,這進去看病還有人身危險?
但他顧懷現在是一窮二白,宋府的銀子是宋佳管,鋪子裏的銀子他不能動,雖然他應該也有月錢,但肯定是讓小環去支取,而且宋佳會知道他每一筆錢花在了哪兒。
聽到小蘿莉說有診金,是他來燕王府渾水摸魚的最大動力,有一筆自己可以支配隨意處置的錢,對於他接下來的計劃極為重要,所以今兒這病...怕是不看也得看。
顧懷深吸口氣,微微拱手之後,挑開了珠簾。
偏廳不大,是北方常見的暖閣設計,除了一張軟塌,就是書架書桌,而此時正有個身影斜躺在軟塌上,瞪着眼睛看着走進來的顧懷。
這應該就是燕王朱棣了。
四旬不到的年紀,威嚴方正的臉龐,唇上生了短須,一身藩王常服有些凌亂,頭髮也披散下來。
燕王朱棣有些納悶,不是打發走了請來的大夫?這個年輕人又是怎麼回事?
但演員的自我修養還是讓他準備開演,兩手一撐就從軟塌上坐了起來,先是哈哈大笑幾聲,然後放聲大哭,撿起桌上的書籍扔了起來,還抽空拿起茶壺給自己額頭來了個碰瓷,茶水澆得滿頭滿臉。
可對面的年輕人實在有些古怪,在挑開珠簾進入偏廳后,立馬擺出個警戒姿態后跳一步,就這麼看着朱棣表演,既不上前也不出去。
這下子朱棣有些蒙了,大夫看病不把脈?看這年輕人身子比剛才那老頭瓷實多了,他還想好好鬧騰一把,怎麼還看上戲了?
而且這年輕人的眼神...怎麼還有些鄙夷?
對,那不是好奇,也不是恐懼,更不是敬畏,是實實在在的鄙夷。
就好像在嫌棄自己演得爛一般。
一個平民老百姓看到發瘋的大明藩王會是這個反應?
朱棣心中一沉,跳下軟塌。
他...看出來了?
......
珠簾再次響動,顧懷在朱棣開口之前退了出來。
沒錯,他確實是覺得朱棣演得太假了,知道的以為是發了瘋,不知道的還覺得是在跳大神。
掀開珠簾看到燕王朱棣的那一瞬間,顧懷就知道自己一開始的畏懼是想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燕王又怎樣?還不是為了那個位置選擇了裝瘋賣傻。
問世間權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從本質上來說,藩王和平民老百姓也沒什麼區別。
所以顧懷是真的在看戲,望聞問切他既不會,也不打算做,進偏廳一趟就算是看過了病,反正這個啞巴虧...朱棣是吃定了。
怎麼,難道還敢指認他顧懷壓根什麼都沒做?平日的藩王是可以草菅人命,但宋佳和蒲弘想謀害他一個贅婿,都得花些時日,那麼多雙眼睛看着他進了燕王府,裝瘋的藩王只會比那對狗男女更不敢動手。
「依草民看,王爺不是什麼邪氣入體,也不是殺氣反噬,應該是憂慮成疾。」
顧懷放下珠簾,一本正經:「非藥石所能醫治,只能希望王爺自己想通走出來。」
眾人看着從進去到出來還沒花上半盞茶時間的顧懷,臉上表情可謂精彩。
燕王妃和姚廣孝是知道真相的,朱棣本就是裝瘋,這兩天北平的名醫來了不少,但一個原本就沒瘋的人,能指望他們看出什麼?
倒是不少大夫扯出來「燕王爺坐鎮北平多年,對蒙古用兵數次,戰場大將,多是殺氣積累,才得此病症」云云。
相比之下顧懷的說法算是最貼近的了,憂慮成疾...能不憂慮嗎?七月的時候,周王一家都被貶為了庶民,朝廷擺明了就是要削藩,而全大明最有權勢的藩王在哪裏?就是北平的燕王爺。
反倒是徐妙錦沒有想那麼多,見到顧懷信誓旦旦,她有些擔心:「就只能指望姐夫自己走出來?那得花多久?」
「長則一生,短則...半年,」顧懷掃了一眼姚廣孝,意味深長,「不過燕王爺吉人自有天相,草民覺得,半年的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姚廣孝眼角跳了跳,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承施主吉言,如此最好。」
這個書生有些不對勁。
這是出現在姚廣孝腦海中的第一想法。
能看出來,他剛到王府的時候,是有些拘謹和抗拒的。
但進過一次偏廳,他就有些不同了,眼中的拘謹消失不見,反而是有些冒精光。
被姚廣孝認為不對勁的顧懷搓了搓手:「娘娘,診金...」
燕王妃眼角也抽了抽:「你想要多少?」
顧懷有些靦腆和羞澀:「要不..兩?」
燕王妃差點氣笑出聲,說了這麼含糊其辭的一番話,就敢兩銀子?剛才那些北平出名的大夫,也不過二十兩診金...
一旁的姚廣孝卻是直接出聲:「可。」
燕王妃愣了愣,眉眼有些怒意,但還是沒發作,默認了姚廣孝有些逾矩的開口。
珠簾再次響動,燕王妃當年出嫁就帶着的丫鬟走了出來,在燕王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告退下去。
燕王妃沉默片刻,才有些不情願地開口:「去庫房支一百兩。」
她拂袖走入偏廳:「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也別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