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前塵往事
三人又在小湖邊玩鬧了一陣子,玩着玩着,徐秋燕竟然又玩餓了,她不好意思的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拉着駱文雪的手道:“表姐,咱們去大姨以前開的百膳齋買些小吃吧,可以去討些零嘴吃呢。”
聽到“百膳齋”這個字眼,駱文雪忽覺得有些耳熟,仔細回憶片刻才想起來,那是母親當年創辦的一座葯齋鋪子,也是隸屬於母親的產業,不過早就被父親給收購了。文雪還記得在出嫁那天,父親將這個鋪子作為嫁妝之一歸入了她的名下。
駱文雪問道:“不知那座百膳齋如今經營的如何?收入可好?”
徐秋燕搖搖頭,嘆道:“不怎麼樣,那座葯齋如今的管事是個爛賭鬼,壓根沒心思經營那家鋪子,全靠他妹妹,也就是杜媽媽着手經營管理着才不至於關門倒閉,可終究力不從心,鋪子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已經淪落為廉價小飯館了。”
“等等,你說杜媽媽?她現在在那裏?”駱文雪忽問道。
杜媽媽是當年伺候過母親的婆子,對文雪照顧有加,也是母親過世后,護送她去靈霧山的人。
“對呀,那位杜媽媽說伺候過大姨呢,大姨過世后,她就自請過來經營這座葯齋了。杜媽媽人真的很熱情和善,手藝也好,我和阿辰經常去那裏蹭飯......對了,她還說時常懷念着表姐你呢,不如趁這個機會去見見她,敘敘舊。”
駱文雪點點頭,杜媽媽是母親忠心的僕人,也是自己的恩人,如今,自己回來了,也該去當面感謝她了。
百膳齋後院。
“哎哎哎,老李老李,再考慮一下嘛。”一個中年男子訕笑着挽留另一個高大的壯漢子。
“考慮什麼!”被叫做老李的漢子似是剛受了氣,異常暴躁,他指着院子裏的一位中年老婦,怒道:“老杜!你說說你家妹子!真以為自己國色天香呀!都四十多的老婆子了,滿臉皺紋,頭髮都白了,毛病還不少,說什麼要娶她,就必須跟她一樣把那個什麼小少爺當主子供着,我呸!她以為她是誰呀!老子能娶她就已經是給她臉了,她竟然還擺起譜來了。”
院內,杜姨沒有搭理老李的謾罵聲,面無表情的坐在石桌旁,自顧自地擇着韭菜。
老杜不肯罷休,繼續訕笑道:“哎呀,老李,我家妹子不懂事,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回頭我替你教訓她,你把先前約好的彩禮錢備好,我立馬......”
“我呸!”老李狠狠啐了他一口,罵道:“還彩禮?你想的倒是美!我花那麼多彩禮送你賭錢吃喝,自己卻換來個祖宗呀?你想要彩禮,找家裏缺主子的人要去!我不伺候了!”
老李說完,甩袖離去,只留下老杜站在原地擦着臉上的唾沫星子。擦完臉后,他越想越氣,直衝到院子裏,用力拍着石桌,沖杜姨厲聲斥道:“妹子,你想幹什麼!你說說你想幹什麼!老哥我東奔西走給你說親事容易嗎?你可倒好,好心當成驢肝肺,每次你都擺個臭臉給誰看呢!再這樣下去看誰還要你!”
杜姨繼續擇菜,若無其事道:“沒人要就沒人要,本來就沒打算嫁人。”
老杜聽后氣急反笑,譏諷道:“呵,你不嫁人?你為了那個抱來的小雜種不嫁人?自從你養了那個小雜種,為供他上學把家裏的錢都花光了,你再不嫁個人掙些彩禮錢,我看咱家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什麼小雜種!”杜姨將手上的一把韭菜狠狠砸在桌上,怒吼道:“那是我家太太的兒子!是我的小主子!你把嘴巴放乾淨點兒!還有,家裏為什麼缺錢,還不是因為你成天喝酒賭錢敗家!還好意思怪罪到小少爺上!”
“小少爺?呵,那小子還算個少爺嗎?雲家早就被陸大帥給滅了,現在岳城是陸家的天下,誰還把雲家的種兒當回事!”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在我這兒,他就是小主子!別的男人要是不肯接納他,我也不稀罕嫁!”
老杜氣急,上前扯起她的頭髮就往屋裏拽,一邊拽一邊罵道:“你個老娘們兒!好話不聽非要我用硬的是不是!我看你又是皮癢欠打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住手!”一個女聲喝住了發狂的老杜。
老杜循聲望向門外,駱文雪站在門口,冷冷等着他。徐秋燕直接衝上前推開他,把杜姨拉走,護在身後。
老杜怒瞪着闖進來的三人,怒道:“你們誰呀!”
駱文雪徑直走上前:“你們少東家。”
老杜一愣,遲疑道:“姑娘你貴姓?”
“姓駱,名叫文雪。”
杜姨聽后,也是一怔,難以置信的望着駱文雪:“三小姐?”
“哎喲,原來是大少奶奶呀。”老杜頓時眉飛色舞,笑容滿面的迎上去,拱手恭敬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他其實不記得駱文雪是誰,只記得這間鋪子前不久被作為嫁妝歸於她的名下,又聽聞這駱文雪的夫家是大帥府,那身價可就不一樣了,不自覺的開始奉承起來。
駱文雪沒有理睬她,攙扶着杜姨去了內堂。她有些話想跟杜姨說說。
百膳齋內堂,杜姨挽着駱文雪的手,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她,問道:“你....真的是三小姐?”
“當然是我啦,杜姨。”駱文雪也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回來了。”
杜姨輕輕撫摸着文雪的臉蛋,仔細端詳着她清麗的面容,感嘆道:“好,好,三小姐都長這麼大了,記得當年伺候你和大太太的時候.....又瘦又小,都不知道能不能養的活,如今竟這般健康水靈了,大太太她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了。”或許是自己真的老了,看着曾經瘦弱纖細的小女孩漸漸成長為秀麗端莊的少女,自己也從一個老大娘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了,忽覺得眼睛一酸,心裏感慨萬千,不自覺的回想起曾經的陳年往事。
她曾是雲家少奶奶身邊的大丫鬟,貼身伺候雲少奶奶和年幼的小少爺,可後來忽遇變故,雲少爺被仇家殺害,雲家家道中落,抱着小少爺的她和少奶奶失散了,一直未能尋找到她的蹤跡。後來為了維持生計,同時也是為了撫養小少爺,便去駱府做了粗使下人。那時候自己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幹不了多少力氣活,所以經常被管事打罵,也幸好三小姐的母親,也就是當時的駱家大太太護着,不僅幫忙接濟生活,還給她安排了管理鋪子的活兒,才讓她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奈何好人不長命,後來大太太不慎治死了霍司令的妻子,霍司令震怒,讓其償命,大太太被駱老爺賜了白綾自行了斷。
大太太知道自己走後,駱家的那位二太太容不下文雪,臨終前將文雪託付給她,讓她幫忙把文雪帶到靈霧山,送到一個名叫柯清茗的老人那裏——據說那人是大太太的師姐。
杜姨至今清楚地記得,當年帶着文雪前往靈霧山的奇異景象。
她一直聽聞靈霧山是個很玄乎的地方,離岳城並不遠,駕馬車一兩個時辰就能到。那座山常年霧氣籠罩,如夢似幻。據傳聞說山上棲息着一個世代為醫的神秘族群,有不少人嘗試過上山尋找,可最後的結果不是無功而返就是在迷霧裏迷失了方向,再沒回來過。因此,民間便有了不少玄乎的傳聞,更有甚者說那座山是仙人們修行的地方,凡人自然無法踏足云云。
那一年,杜姨奉柳芸芳的遺願,雇了一輛馬車,帶着駱文雪前往了傳聞中的靈霧山。來到山腳下,她牽着駱文雪下了車,抬頭望過去,那山果然如傳聞所言,整座山被白茫茫的霧氣籠罩,伸手不見五指,完全看不清裏面的景象,彷彿是神仙降下的白雲屏障,保護着這座山不讓外人侵擾一般。
杜姨望着那雲霧繚繞的巍峨大山,以及那深不可測的濃重白霧,或許是來源於裏面未知事物的恐懼和茫然,心底莫名升起一絲畏懼感,讓她有些望而卻步,不敢靠近——她害怕迷霧裏面藏匿着什麼怪東西襲擊她們,或者向之前的人們一樣迷失方向。
她有些茫然,試探性的往迷霧深處高聲喚道:“有人嗎?請問柯清茗老人家可住在此處嗎?”回應她的,只有綿長的迴音。
正當杜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時候,遠處的迷霧中漸漸浮現出一道淡淡的人影,向她們緩緩靠近。片刻后,一個蒼老瘦削的盲眼老太太,從濃重的迷霧中隻身走了出來。
老太太似乎是個盲人,兩眼無神,直直盯着前方,瞳眸泛白,彷彿籠着一層白紗。她顴骨很高,頭髮花白,臉色暗淡無光,消瘦的臉上佈滿皺紋,使她的臉像樹皮一樣粗糙,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她身上披着深褐色的麻布斗篷,躬着腰,手裏拄着根長長的枯木拐杖,一步一步的緩緩向杜姨和文雪走來。
杜姨見到這樣一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婆向她們靠近,不禁心裏發慌,下意識將駱文雪護在身後,一臉警惕的看着老太太。直到身後的文雪探出頭,輕輕地喚了一聲:“.....柯大娘。”此話一出,杜姨一臉震驚,難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着這個老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老一輩人口中的醫聖柯清茗?杜姨聽過這位女醫聖的名諱,傳聞中那可是如同天仙一般的人物,縱使年老色衰也應風韻猶存、仙風道骨,可現在的她,活脫脫像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巫婆,若不是文雪認出她,杜姨恐怕會把她當成山裏的老妖怪,抱起文雪就跑呢。
“是柳師妹的丫頭嗎?”老太太淡淡問道,依舊兩眼無神,面無表情。
文雪點點頭,應了一聲。老太太沒有多說話,彷彿早就知曉她會到來一樣,老太太伸出手,簡言道:“來,跟我走吧。”
杜姨卻還是有所忌憚,抓緊駱文雪的手,試探性的問道:“你.....真的是柯清茗前輩?”
老太太聽罷,忽仰天乾笑幾聲,那蒼老乾啞的嗓音顯得她的笑是那麼悲愴,她苦笑道:“是呀,連我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了,何況她人。”她再次伸出手,示意駱文雪過來,駱文雪也順從的鬆開杜姨的手,走過去牽起老人的手。
“杜姨,謝謝您送我過來,我要和柯大娘回靈霧山了,你要保重呀。”駱文雪向杜姨深深鞠了個躬,便跟着柯清茗往迷霧裏走。
杜姨本想着跟上去,親眼看到文雪平安到柯清茗的住處后再回去的,可柯清茗卻偏過頭,淡淡道:“靈霧山是我族凈土,外人不得進入,你請回吧。”話音剛落,她便牽着文雪加快了腳步,漸漸消失在了白茫茫的濃霧中。
從那之後,杜姨再沒有見過駱文雪,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直至今日見到她平安來到自己面前,杜姨心裏懸着的石頭總算落下了。
杜姨慈愛的撫摸着文雪的頭,柔聲問道:“三小姐,你這幾年過的可好?”
“我在山上過的很舒適,師父也待我很好,這幾年倒是順風順水的。倒是杜姨您......”
杜姨無奈嘆了口氣,道:“我那老哥一直這樣,我早習慣了,不理他便是。更何況,我也一把年紀了,過幾年就該入土了,所以......再忍幾年也就清凈了。”
駱文雪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問道:“杜姨也一大把年紀了,身子也越來越不好了,為何一直不肯嫁人呢?有個人搭伴兒過日子,既能互相安慰扶持,經濟生活上也好過一些不是嗎?”
杜姨聽后,也是沉默半晌,嘆道:“我是擔心那人會不善待我的小少爺呀?”
“小少爺?你是說.....杜紹平?”駱文雪記得當年杜姨在她們家做工時,還帶着一個小男孩,比自己年長几歲,當時杜姨一直稱他叫小少爺,卻因此不少被管事的打罵。文雪當時在想,或許那個男孩是某個家道中落的大家族的孩子吧,最後卻淪落到去別人家裏做工。
杜姨點點頭,她的小少爺原名叫雲平,雲家滅亡后,她為了提防雲家的仇家上門,便在其名字前加了自己的姓,改叫杜雲平。後來她和杜雲平在駱家做工時,管事的因他名字中的“雲”字與大太太的“芸”字犯沖,借題發揮狠狠責罰了杜雲平一頓。
其實這本身不是什麼大事,當時柳芸芳早已失寵,在家毫無地位,連管家都可以壓在她頭上,誰會因下人的名字和她犯忌諱而大打出手呢?主要的原因是當時杜雲平無意中衝撞了駱文鳶,秦桑桑才借題發揮,找個借口收拾他罷了。最後是柳芸芳出面才護住了他,否則非得被那管事的打死不可。事後也是柳芸芳親自給他醫治才保住了他的命,否則以杜雲平當時的瘦弱體質和杜姨的經濟情況,當晚就得一命嗚呼。雖說這次保住了他,但以秦桑桑母子記仇的心性,以後難免會再拿此事找麻煩,所以柳芸芳當晚又做主給他改了名,改叫杜紹平。
“紹”有繼承、傳承之意,又發音同“韶”,柳芸芳用此字,是希望他“平安順遂”“不負韶華”之意。
從那之後,杜姨再不敢帶着杜紹平去駱府了,後來年幼的駱文雪將自己僅有的一個玉手鐲送給杜姨,讓她換了錢當學費供杜紹平上學念書用——那本是柳芸芳留給文雪將來當嫁妝的,但文雪絲毫不在乎這些,欣欣然送給了杜姨。正是有了諸如此類的恩情,杜姨才對柳芸芳母女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也正因如此,柳芸芳臨終前,才會放心把文雪託付給她。
後來杜姨拚命做工掙錢給杜紹平賺學費,一個老大娘單獨撫養他談何容易,所以身邊的人都勸她找個家境富裕的老伴兒,以分擔生活壓力。杜姨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卻不敢照做。為什麼呢?因為她見過太多類似的悲劇和慘事。
杜姨活了幾十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群,也不乏像她這樣單獨撫養孩子的苦命女人,有丈夫早亡的寡婦,有被男人拋棄的棄婦,也有一時不慎生了娃的窯姐兒,最後都不堪於生活壓力而選擇改嫁,可婚後的生活卻矛盾重重、壓力更重,至於原因,無非就是她們的新夫家嫌棄那些的“野孩子”,平日裏對孩子非打即罵,百般羞辱,更有甚者還逼着她們狠心拋棄孩子,讓其自生自滅......
杜姨身邊出了太多這樣的例子了,她很擔心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下定決心,終身不嫁,哪怕自己辛苦萬分,也不能讓小少爺受一點委屈,就這樣,撫養了他二十年。如今的小少爺去了外地上大學,同時工作賺錢,每個月還寄錢給她,這倒使她的生活沒有以前那麼辛苦艱難。
“對了,三小姐,我剛之前聽老哥說......你嫁人了?夫家還是......”
“是陸家。”駱文雪坦言道:“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前兩天我就成了陸家的兒媳婦。”
杜姨聽后臉色一變,問道:“莫非駱老爺把你接回來是為了......”
駱文雪依舊錶情隨和,輕聲道:“就是為了替二姐姐和陸大少爺成婚罷了。”
杜姨聽后,看着文雪沉默良久,心裏默默嘆道:三小姐果然還是逃不過淪為聯姻工具的命運嗎?
“可我回來.....是有目的的。”駱文雪說到這裏,眼中閃過一絲堅定:“為我母親,討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