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曉萱 （十四）

這年的十二月十五日下午，c城天氣驟變，原本晴朗的天，突然烏雲蔽日，寒風肆虐。天氣預報說，受強冷空氣南下影響，未來幾天全國大範圍內將降溫、降雨，少部分地區還有雨夾雪。

到了十六日這天，氣溫果真降了七八度，刺骨的寒風吹得人哆哆嗦嗦，空中的雲層越壘越厚，彷彿即將要塌下來了一般。中午，空中開始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入夜後不久，雨中又夾雜着雪，窸窸窣窣飄落而下。

“開始下碎米雪了，這可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李四看着紛紛飄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雪暗自高興——瑞雪兆豐年，好兆頭！

此時，李四正駕車前往八十公裡外的d市去找曉萱，她在那裏參加培訓。通往d市的高速公路上，車輛很少，李四半天見不到一輛車，似乎只有他這一輛車孤零零地駛往d市。

車外的雨和雪越下越大了，自動雨刮器像牆頭草一樣左右搖晃的頻率也快了許多。

冬天裏的雨雪天，路面滑濕，易結冰。開車時，注意力得高度集中，須謹慎駕駛。為了自身安全，李四不敢大意，他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前方。這鬼天氣，能見度實在是太差了，他不僅看不到高速公路兩旁的山川、河流，就連高速公路兩側的防護欄他都無法看清。不得已，李四隻能壓着車道中間的白色虛線行駛。他打開了雙閃和防霧燈，提示後面可能駛來的車輛。他嘗試着打開遠光燈，寄希望它能讓他看得更遠、更清楚。遠光燈照射下，白色的雨滴猶如萬箭齊發一般朝他直射而來，李四眼前白花花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他嚇得慌忙關了遠光燈，藉助着微弱的近光燈和防霧燈繼續緩慢前行。

李四得知曉萱要到d市培訓時，就拿定了主意要去找她。曉萱也是今天傍晚時才到的，她和小雪冒着風雨從羊街驅車而來。

這次培訓，曉萱壓根就不想見李四，她也不希望他來。可李四卻偏要來，無論她怎麼阻攔都不聽，還是一意孤行的來了。這讓曉萱十分惱火，又平添了幾分反感。

曉萱最近怏怏不樂、煩躁不安，她每天都得承受着兩個男人——李四和丁有望一天若干次的電話和信息轟炸——他們每天都會不約而同地在早上、中午、下午、傍晚和晚上，甚至凌晨這幾個時間段給她發微信、打電話，問着幾乎是同模同樣的問題，說著翻版的話——你醒了嗎？你吃了嗎？你上午忙嗎？下午你要幹嘛？你要下班了嗎？你到家了嗎？你睡了嗎？等等之類。還有就是諸如：累了的話就休息下。你要多喝點水。記得早些吃飯。下班注意安全。晚上早點睡。等等。他們越是這樣，曉萱越是覺得他們特煩，不是一般的煩。她不想和他們說話，覺得和他們說話好累，還說的儘是廢話。她很希望他們能讓她靜一靜，最好是這段時間，他們誰都不要來打擾她。她為了不讓李四產生誤解，還和他說過：“我最近煩得很，感覺很累，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來，不想說話，你能不能讓我獨自靜一靜？這幾天你就不要找我了，等我調整過來了，我會找你。”曉萱說的這些心裏話，李四並沒有聽懂，反而認為曉萱心情不好時更需要他的陪伴。所以還變本加厲地攪擾曉萱，這令她不勝其煩。這乃其一。

其二，通過這段時間她和李四的親密相處后，她發現他們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不一定合適。她覺得他們的差距主要表現在幾方面：一是他們經濟懸殊巨大；二是他們性格迥異；三是他們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四是他們人生理想和追求不一。第一至第三方面的差距，自是不用再重複敘說了。第四方面的表現主要在於：李四現在基本已完成了自己的財富積累，他追求的是更高層次的生活品質和精神層面上的自我價值體現。而曉萱還在為了生活苦苦掙扎，她的理想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富婆，當下她追求的是生活上的自我滿足和享受，全是物質層面的。

其三，曉萱從李四和她的多次交談中，她已明顯感受到了他對她兒子的排斥和抵觸，他不會接受她帶著兒子與他一起生活。這讓曉萱很無助，沒有絲毫安全感。曉萱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李四多次費盡口舌地試圖說服她將兒子留給丁有望，讓她帶着女兒離開羊街，離開她所熟知的一切。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讓她帶著兒子或是兩個孩子和他一起過日子的話。

其四，丁有望不死心、不捨得的糾纏、要挾，讓曉萱深陷其中而瞻前顧後，遲遲下不了狠心。她生怕她要是鐵了心不理他的話，會把他逼得狗急跳牆，做出後果難料的過激行為來。

其五，她覺得像李四這種身份的人，身邊不乏追求他的女人，他怎麼會毫無怨言地找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她要什麼沒什麼，除了有點姿色外，還有兩個拖油瓶和一屁股的爛賬。

最後一點，她覺得李四性子太急，他急切地想和她在一起，這讓她心裏一點都不踏實。她猜想，他要麼是只想和她上床，要麼就是一時衝動被狂熱沖昏了頭腦。

雖然如此，但曉萱還是堅信李四是愛她的，是真心想和她在一起。她混跡江湖也有十多年，什麼樣的爛人她沒有見過，李四和她所認識的這些人還真不一樣。

等李四趕到d市曉萱住的酒店找到她時，已是晚上十點多。

d市受強冷空氣影響，也在下着雨雪。這裏的雨雪還更大一些，氣溫也更低。

曉萱不願讓李四上樓找她，說小雪睡了不方便。

酒店樓下冷森森的停車場上，李四車子的發動機在低聲轟鳴，他和曉萱坐在車裏，開着暖風。他們像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地說了半小時話后，曉萱就要回房間去了。她說她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累得很，很想睡覺，明后兩天從早到晚都要培訓，更累。她讓李四如要回去就趁早，如不回去就自己去找個酒店住下。她還說這家酒店都住滿了，因為她們培訓。李四大老遠的從c城不辭辛勞來找她、陪伴她，得到就是這麼短短半小時的一問一答式的聊天和這麼幾句打發他走的話。李四原本滾燙的心唰的一下就結成了冰，寒冷至極。他的臉瞬間也像冰雕一樣凝固住了，變得比d市的天還陰冷。他心中的不快，開始向不滿、怨氣和怒氣飛速轉變。

兩人沉默不語半晌后，曉萱說了一句：“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上去睡了。”說完就準備拉開車門下車離去。

看着曉萱即要下車回酒店，李四大聲質問說：“你就這樣對我嗎？”

李四的質問，激怒了曉萱，她以牙還牙地大聲吼道：“我這樣對你怎麼啦？”

兩個火爆脾氣的人，一旦被激怒，那後果相當嚴重。尤其是像他們倆這樣只知點火，而不懂得澆滅怒火的人。

接下來，兩人由爭執，發展到激烈爭吵。

最後，曉萱像頭髮怒的母獅，憤然下了車，然後用力猛地一甩，將車門重重關上，讓李四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李四氣憤之下，開着車頭也不回地回c城了。

此後一周，李四給曉萱發微信、打電話，她要麼不接也不回，要麼直接掛了。即使偶爾接起來，也就片言隻語應付一下，話未說完又掛了。曉萱的態度，讓李四極不適應，從來沒有過的絕望感時刻襲擾着他。李四為之感到悶悶不樂，常獨自發獃，滿腦子的馳思遐想。

此時，李四的智商為負，他就沒有想到過兩人剛吵完架后，是需要給彼此冷靜和反思的時間和空間。曉萱不僅需要靜心認真思考一下她的未來，還需要時間消一消氣——他和她激烈爭吵后的那股怨氣還窩在心裏。原本，越是這個時候，李四就更應該放手，而不是死死地拽住她不放。

這才有了平安夜，李四連夜到羊街找曉萱當面賠禮道歉的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他們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

“平安夜，不平安！”事後李四想。

自從那天晚上，他和曉萱的又一次激烈衝突之後，曉萱乾脆不接他電話，不回他信息，甚至還一度把他的電話拉入了黑名單，任憑他怎麼打都在通話中。這一過程整整持續了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中，李四每天都會給她打上幾個電話，他寄希望於奇迹的出現，但每次都會讓他失望。失望的次數多了，也就沒有了希望，最後變成了絕望。

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天，2015年春節前夕。李四又抱着試一試的態度撥打她的電話時，曉萱接起電話冷酷無情地說：“我們不合適，我從沒有喜歡過你，也沒有愛過你，今後不要聯繫了！”曉萱的這句話，讓李四心痛如錐刺。他強忍悲慟，怒問：“那你還和我一起睡了幹嘛？”

李四這句難以入耳的話一出，曉萱勃然變色地掛了電話，隨之將他電話拉入了黑名單。雖然曉萱給他留了點情面，給自己留了點餘地，並沒有把他微信拉黑或刪除。但從此之後，李四就再也沒有主動聯繫過曉萱一次。

幾天後的2015年除夕夜，曉萱在朋友圈裏發了幾張過年的照片。李四研究照片半晌后，猜想她是在丁有望家過的年。這天下午，李四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盯着院子裏的那兩株玉蘭發獃。這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孤寂的除夕夜，偌大的別墅里除了他外，再無一活物。

這年六月，曉萱開口跟李四借了二十萬，說她和小雪要去縣城接手一家新店，她沒錢。數月後，她們又將這家店轉讓給了他人，據說她們一人虧了數萬。

這年年底，曉萱和小雪又聯絡了幾個人在縣城開了一間更大的店。三個月後，又不得不將其拱手讓人。此後不久，曉萱想盡辦法把李四的錢還了。

轉眼，又到了2017年八月。曉萱從小雪店裏撤資后，就從羊街徹底消失了。至此，小鎮上再無人能聯繫上她。

曉萱在註銷之前使用的微信賬號前，她發了最後一條信息給李四說：“我帶女兒回青山了，此生已成憾事，但願來生相見。此生遇到你是我的幸福，可惜我福薄命淺，不能與你長相廝守！”

李四回信，系統提示信息發送失敗。

曉萱，從此音信杳無。世間，彷彿再無此人，唯有院子裏的玉蘭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