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樑上江湖客,槐下抬轎鬼(4)
夤夜暗闖民宅,想來也沒什麼好事,無論怎樣,林青既然寄宿再此,總不能讓賊人得手。他悄無聲息的推開房門,緩緩向庭院中走去。那人倒也十分機警,察覺到一旁有了動靜,趕忙轉身查看,正撞見林青出現,他很是驚奇,卻毫不慌張,只是略感疑惑的輕聲說道,“已近四更,竟然還有人醒着。”林青輕聲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見林青應對從容,越發覺得稀奇,但自己有要事在身,也不想與他糾纏,便輕聲說道,“你家客人在哪?說出來我饒你一命!”林青聽到此話,忽然間有所醒悟。原來這人竟是來找自己的!他心思機敏,不暇細想,便知道眼前這人恐怕與虎頭幫和那封契丹信件都有關聯。林青心想,“我本想來日把那虎頭幫之人約到城外,屆時威逼利誘,使他們說出蕭蕭的下落,不曾想他們按耐不住,卻先派人來暗害我!”
那人見林青半晌不回話,威脅道,“快說!否則我便要了你的小命!”說著把手中利刃往前送了送。林青反問道,“你尋他做什麼?”那人見林青如此鎮定,先是略感驚訝,繼而又恍然大悟,喃喃問道,“莫非你就是趙家的客人?”林青坦言道,“正是。”
那人見林青直率,心想道,“這趙家的客人也不知是什麼來路,看樣子似乎並沒把我放在眼裏,莫非是把我當成了虎頭幫的嘍啰?”他心中如此盤算着,卻也不急於表露,只是笑着說道,“你自己現身,倒是省去了我許多麻煩。咱們兩個就在此處說話?還是換個地方?”林青說道,“自然是到別處說話方便。”那人笑道,“痛快!”於是翻身上牆,又抬手招呼林青。
林青瞥了一眼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長劍,心想道,“這人恐怕也不是來找我說和的,待會兒動起手來,若是驚擾到趙府上下,可不是為客之道,但若就這樣隨他離去,又恐怕中了埋伏。”想到此處,便翻身上了另一堵院牆,也朝那人招呼道,“你隨我來。”那人微微一怔時,林青已出了趙家宅院,於是他嘆了口氣,只好提劍追了上去。
深夜裏,晉陽城的街道上伸手不見五指,藉著黯淡的星光,勉強能夠看到兩人的身影在快速移動着。林青初來乍到,對城中形勢並不熟悉,只能摸索着向東南城郊奔走,過了許久,漸至一個開闊地方,遠處雖有幾間低矮屋舍,但夜風之下,屋頂上似有荒草搖曳,卻不想是有人居住的模樣,這時他才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那人也已在他身後不遠處站住了身形。
林青在懷中摸出短劍,原地擺開架勢。那人喘了幾口粗氣,方才開口說道,“足下真是好腳力!”此時他已不敢小覷林青了,剛剛那一段追逐,耗費了他許多力氣,再看林青時,依舊身姿矯健,也不曾像他這樣氣喘吁吁。
那人定了定神,又說道,“咱們開門見山,我來是為替虎頭幫向足下討回一些東西。那虎頭幫的嘍啰在雲州荒郊酒肆中曾落下了一件包裹。不知是否被足下拾得?”林青也不願與他東拉西扯,便說道,“包裹我已經扔了,不過那封信還留着。”那人說道,“足下快人快語,如此最好,不如你開個條件,如何才肯把東西交還給我?”
林青說道,“那信中都是契丹文字,我也不認得,留着無用。眼下我只向你打探一個人,你若知曉此人下落,我便把信給你。”那人不曾想林青竟是提出這樣一個條件,略一思忖,開口問道,“足下要打探的是何人?”林青說道,“契丹人,蕭蕭。”
那人一聽蕭蕭這個名字,不由得再吃一驚,繼而又向林青打量一遍,警惕道,“足下是什麼人?”林青也無意隱瞞,直言不諱道,“在下不過是雲州一個劫匪。”那人聽罷,又問道,“可否告知姓名?”
林青說道,“我姓林,單名一個青字。”那人笑道,“聽說雲州劫匪一向與契丹人不睦,你此行可是來尋仇的?”林青不答,只是追問道,“蕭蕭在哪?”那人嘆息一聲,說道,“我的確知道此人下落,可惜不能告知足下。”林青說道,“既然如此,那封信件我也絕不能夠還你。”
那人笑道,“那封信件干係重大,背後牽扯的人物也絕非足下區區一個劫匪能夠得罪的!我勸你好自為之,儘早把那封信交還給我。”他又想着,劫匪打家劫舍,無非是為財物,於是又威逼利誘道,“足下若肯善了,在下必定厚謝!若是執迷不悟,恐有性命之憂!”
林青見他態度決然,暗自想道,“他已知曉我來晉陽目的,縱然今夜無法在他身上套出蕭蕭下落,也絕不能讓他活着回去,否則事一傳開,就再難尋到蕭蕭了!”他暗下殺心,又向四周瞥了一眼,一來是看那人是否有幫手在旁埋伏,二來是為找個毀屍滅跡的場所。只見四下里寂靜,不見人影,不遠處斷壁殘垣,枯草掩映,也是個藏屍的地點,倒省了挖開凍土的力氣。
那人見他許久不言語,以為他有所心動,正竊喜時,猛然間瞥見林青身形暴起,一眨眼便已來到他身前。那人正驚魂未定,又見林青挺起一柄短劍,直奔自己面門要害刺了過來,他無暇細想,連忙側身躲避。二人錯身之際,林青忽地站住身形,手中短劍一轉,又直奔那人脖頸刺去。那人雖是驚駭於林青狡兔般的身法,但此時也已回過神來,連忙往後退了一步,躲過林青攻勢的同時,手中長劍舞動,便向林青揮去。
林青突然發難,目的便是趁亂時,三招兩式斃其性命,於是見那人有所反擊也不躲閃,伸出左手抵住那人持劍的手腕,右手短劍蓄勢待發,下一招正要割破那人喉嚨。眼看就要得手,卻見他手腕一抖,手中的長劍宛如銀蛇一般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而劍尖卻是直奔林青腦後刺來。電光火石之間,林青察覺到那長劍有異,於是果斷放棄攻勢,身形一晃已跳出圈外。
他再向那人望去時,只見那人抖了抖手中長劍,星光下如銀蛇起舞,竟是一把軟劍。三招兩式間,那人更是體會到林青身法了得,他剛剛那一劍是自己成名絕技“百花劍法”中的招式,名為“曇花一現”,一般是被人貼身或是情急之下才會使用的招式,而從他踏入江湖以來,這一招都很少失手,卻沒想到竟會被一個區區劫匪躲了過去。於是屏息凝神,心中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林青這邊失了先機,便不再冒進。他心中盤算着,自己十四歲上陣殺敵,算起來也有七八年的時間了,在這段時間裏多是與契丹兵爭鬥,戰場上殺伐混亂,也沒有什麼招式可言。可今天不同,對方似乎是武林人士,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與武林人士以命相搏,他努力回想清川道人和江曉洲交給他的招式,想着要如何與對方戰鬥。
那人正用長劍護在胸前,看樣子也不急與拼殺。林青深深吸了一口,又在頭腦中過了一遍招式,這才再次發起攻擊。他利用清川道人教給他的“摘星手”中一招“流星趕月”快速接近敵人,同時手中短劍突刺,卻是“靈蛇刺”中的一招“驚蛇入草”。那人見林青來勢迅捷兇猛,不由得緩緩後退,同時手中軟劍在胸前舞出一片劍花,形狀恰如其名,稱為“火樹銀花”。
林青那柄短劍若是再向前刺去,勢必會被軟劍絞在裏面,只見他又足發力,猛衝之際,身體霎時間橫移到了那人右側,同時使出“江海九變”中的一式“滄海橫流”,這一招式的特點便是虛實並用,讓人難以分辨。他之所以使出這招,原本也沒有什麼道理,只是依稀記得江曉洲曾對他說過,臨敵之際,若是沒有必勝的把握,便不能把招式用實,一味猛攻,只會兩敗俱傷,虛實相輔,伺機而動,方是上策。
不料那人見林青使出這一招式,竟然大為驚駭,一晃神時右臂已被割傷,幸好他長劍沒有脫手,驚慌之餘,草草向林青虛晃一招,便迅速與林青拉開距離,大聲喊道,“停!停!”林青更沒想到自己竟會輕易得手,見那人已避到遠處,便沒有乘勝追擊。
只見那人站住身形,兀自驚魂未定,平復片刻后,卻向林青施了一禮,肅然說道,“在下朗州逍遙館孟良,敢問足下與金陵舶來館有什麼關係?”林青聞言一怔,繼而想起江曉洲傳他武藝時曾經說過,這套劍法是江家家傳劍法,那人口中的“金陵舶來館”想必就是江曉洲的本家,那人定然是從剛才的招式中看出了什麼端倪來。
林青想通其中關聯,卻不辯解,只是沉聲說道,“沒什麼關係。”那孟良自然不信,冷笑道,“足下何故騙我!今年來江館主雖然很少出手,但他的劍法我也曾有幸見過!足下剛剛用的招式不正是江家的成名劍法么?!”
卻說孟良十餘年前初入江湖時,有幸得見江晚山與徐長風在龍山上的那場比試,當時種種情形,至今回憶起來仍然歷歷在目。孟良不禁汗流浹背,暗自想道,“若是眼前這少年得了江晚山的真傳,就算自己有十個腦袋恐怕也不夠他砍的。”
林青不想浪費口舌,因此見孟良發問,也不再搭話,手握短劍便又向孟良攻了過來。那孟良此時已經失了方寸,滿腦子想着的都是“江海九變”的恐怖招式,於是手上長劍也慌亂起來,如此反倒無力還擊了。他雖然一心警惕着江家劍法,可林青的招式似乎很雜,一會兒大步流星,一會兒宛若蛇行,偶爾使出“江海九變”時又像是踏浪而來。
片刻之後,孟良身上又中了七劍,終歸是林青第一次在實戰中以江曉洲傳授的劍法臨敵,似乎對時機把握的還不夠精確,因此總能讓孟良避過要害。孟良越戰越是驚懼,不禁暗想,“這少年來歷不明,雖是自稱關外劫匪,可身手詭異,不僅懂得江家劍法,更兼顧一些旁門左道!莫非背後更有別的勢力攪局?”
其時林青所用身法,大多是來自於清川道人傳授的那套“穿雲摘星手”,想那清川道人一身本領冠絕古今,卻從未在江湖上走動,因此少有人知曉。故而孟良以為林青如此矯捷,得益於什麼旁門左道。他又想道,“總歸是保命要緊,那封契丹書信也只能從長計議了。”
卻說林青把那幾套武學交替使用,並非是他已經融會貫通了,只不過是仗着有些天賦,又因長年與契丹人混戰時積累的經驗,這才臨敵應變,想起什麼路數,便用將出來。雖然手段稚嫩,但也仰仗於此得以在雲州橫行無忌了。然而那孟良畢竟是江湖高手,遠非關外那些契丹兵和劫匪能夠相提並論的。
二十幾招一過,孟良便看出林青一個破綻,正是“靈蛇刺”的招式與“穿雲摘星手”的身法互相衝突之處,此時林青身體僵直,若是攻其要害,必然難以自救,然而孟良早已膽怯,只恐這是林青故意設下的陷阱,於是竟不出手,反而拔腿便跑。林青經此一劫,自己也是心有餘悸,但眼看孟良逃去,又如何肯輕易放過。於是他步若流星,只在後方緊追不捨,身形卻是要比孟良快上許多。
追了二十餘丈,已到了那片荒廢屋舍附近,眼看孟良就在眼前,抬手便和觸及,於是林青持劍刺去。還未等那一劍刺中孟良,林青忽地聽到耳邊風聲尖銳,似有箭矢破空而來。林青不敢大意,連忙止住攻勢,就地一滾,果然一支飛鏢與他插身而過,落到地上時正撞在堅石之上,濺起一片火星。
那孟良一邊逃竄,一邊頭也不回的問道,“可是柏勝兄弟?!”只聽黑夜裏一個聲音笑道,“你怎麼如此慌張?”孟良不及細說,只是嚷道,“快走快走!”
林青從地上站起身來,正準備再次追趕上去時,忽地又是兩枚飛鏢接連而來,黑暗中那個叫做柏勝的人說道,“跑什麼!你我二人還拿不下他了?”這一次孟良沒有搭話,早已一溜煙跑沒影了。
林青接連遇襲,便不敢再去追逐了,他藏身於矮牆之下,屏息凝神,想要分辨出那襲擊之人的位置,可躲在黑暗中的柏勝也不再說話。過了許久,四下里依舊寂靜,林青試着站起身來,這一次只有晚風吹過,卻不見暗器襲來。想來那柏勝也已離去了。林青獨自悵然一陣,心想那兩個人回去后,定然是要向蕭蕭報信,如此自己更無機會尋到蕭蕭了。他踟躕着想要返回趙家,抬頭望去時,卻早已不記得來時之路。他苦笑半晌,於是信步走去,也不管是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