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愛上雕像的男人們
古希臘神話里有一個特別的典故:皮格馬利翁是塞浦路斯國王,也是雕塑家,還是阿佛洛狄忒的祭祀。他十分厭惡現實中的女性,卻愛上自己雕的一個象牙女雕像。愛神阿佛洛狄忒被他的痴情所感動,賦予雕像以生命,並讓雕像作了皮格馬利翁的妻子。這個典故由於太獨立,一般認為是阿佛洛狄忒崇拜的延伸,但後世的精神分析學家和女性主義者都從中讀出過與美狄亞故事相關的女性禍水說和厭女症。
雖然年代相距久遠,而且文化背景差異巨大,但是在金庸的《天龍八部》裏有一個類似皮格馬利翁的故事。逍遙子與師妹李秋水居於湖底,恩恩愛愛,但是當逍遙子雕完“神仙姐姐”的雕像后,竟然痴迷上這個不笑不動的雕像,反而對身邊活生生的能笑能動的師妹不聞不問了。“神仙姐姐”的出現釀造了一個愛情悲劇。不過,繼而因為段譽的出現又造就了一個愛情喜劇。痴迷上“神仙姐姐”的美麗的段譽,竟然在現實中找到了“神仙姐姐”的翻版――王語嫣。並因為他的痴情和鍥而不捨最終抱得美人歸。皮格馬利翁故事的情節“女人―雕塑―女人”在逍遙子――段譽之間完成了輪迴。這種相似不禁讓人猜測是不是皮格瑪利翁的故事給了金庸的靈感呢?
在這兩個類似的故事裏體現的是男性――創造者,女性――雕塑這樣相對應的關係。寓言的背後也許是這樣的隱喻:男人創造了女人。男人用自己的期待預設創造了符合自己期待預設的女人。段譽為何愛上王語嫣?是段譽見過雕像之後,懷着對自己愛人的期待預設在現實里尋找到對應物。
作為創造者的男性把凝視目光投射在女性身上,而作為雕塑的女性只是單純地承受了凝視目光。看與被看之間,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區別。作為凝視目光的單純承受者,女性被物化、客體化。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作為客體的女性無一滲透着男性對女性的心理反應和主觀願望,烙上了作家一己以及男性群體的想像痕迹。她們並不是真實的女性的反映,而是作為雕塑的女性承載着男性文化和男性的生命體驗。文本的作者作為美學之父,創造了女性人物,但是同時又把她們禁錮在作家自我狹小的想像空間裏,“總之,美學上的父權制把女人縮小成男性本文的所有品,自古以來,婦女形象或文學作品的女性人物都是男性期望的和設計的東西。吉伯特(sandram·gilbert)和古芭(susangubar)甚至語義雙關地說:‘asacreation‘penned’man,morever,womanhasbeen‘penned’‘penned’.(男人的一支筆創造了女人,也禁閉了女人。)(《閣樓上的瘋女人》)
作為雕塑的美好女性,有必備的特性:美貌和女性氣質。
金庸筆下的男性人物都是具有強烈的性別意識的,楊過、令狐沖這樣多情的少俠便是典型的例子,即使是郭靖、張無忌這樣木訥的人,當遇見女性的時候也會敏銳地感受到少女的容貌和氣息。
然而,在小說里眾多美好女性中,沒有“不可逼視”的容貌的大約就是程靈素了。在衡量女性自身價值的時候,美貌成了一個相當重要的砝碼,雖然常常這一點有意無意地被否認。這種男性對女性形象的期待,“這些期待或關涉男性的精神追求,或關涉男性的本能**。它們代表着作家男性立場對女性人物世界的制約”,而“男性敘事對這一點的過分迷戀和極度誇大,顯然承襲了男權文化傳統中把女性當作純粹的性客體,從而使女性性感無限膨脹而成為女性生命異化物的偏頗”。在金庸眾多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裏,我們能夠看到容貌對女性的愛情中所佔的比例,尤其是在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中。段譽對王語嫣的一見鍾情,可以說完全是後者的容貌符合了前者心目中的期待預設。丁典和凌霜華的愛情里何嘗不是一開始凌霜華用美貌贏得丁典的心?金蛇郎君在充滿怨毒的復仇中虜走溫儀,原本先奸后殺的,但是,短短几個瞬間,復仇的怨火便消退得乾乾淨淨。一個照面,再怎麼美好的心靈都不能如此迅速地俘虜仇人的心,恐怕只有美貌才能。一見鍾情是最美好的愛情模式,但前提是美貌。如果沒有美貌的話,那隻能是“見光死”。金庸談到愛情的時候,說青梅竹馬或者一見鍾情,然後再白頭到老是最美好的。奇妙的是,在金庸的筆下,青梅竹馬的愛情卻比一見鍾情更容易夭折。同時,金庸對美貌的影響力有過分誇大渲染的傾向,在《越女劍》裏西施的美貌竟然讓情敵打消殺她的意圖,雖然說是小說,一切都有可能,但是這種渲染不得不讓人存有疑慮。
“對於男性制定的女性軀體修辭學說來,女性軀體的活躍與生動不過是更好地成為男性目光的獵物”,物化的女性軀體成為男性目光捕獲的對象,讀者順着文本中男性的目光看到一定格的女性軀體,並且在從中得到自己所期待的願望滿足。“女性的色相美在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仍是女性進入男性視閾,取得與男性同等的人的價值的必要條件。自主型人格只有與她們的性魅力相搭配才能進入男性視閾獲得意義。缺乏天仙之貌的女性之大多數,仍無法以正面形象獲得男性世界的認同。男**望,依然在男性視閾里左右着女性的生命價值。對這些美麗的自主型女性風采的描寫始終離不開男性人物仰視、膜拜、認同的眼光,這也說明中國現代男性敘事中的自主型女性並不存在疏離男性眼光自足地形成自我世界的可能。這既是對傳統‘夫為妻綱’秩序的顛覆,但同時也是在另一層面上不能徹底克服男性中心思維的體現。”
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在描述女性外貌的時候常常使用“不可逼視”。這一方面是男性的凝視目光的發送上;另一方面是凝視的目光在接受者的身上受到阻隔。“看”的受阻是否是因為金庸意識到女性的性別個體、自我世界對來自男性的凝視目光的抗拒呢?
前文已經提到了“女性氣質”並非是女性本身的特質的概括,而是對女性的社會文化預設。“如果‘女性氣質’用克莉斯蒂娃的語言下定義,……,它就是被父權制象徵秩序邊際化的氣質”,“斷定所有的女人必定具有女性特點,所有的男人都具有男子氣概恰恰就是一種手段,是父權制的首領們把所有的女人‘而不是女性氣質,置於象徵秩序和社會的邊沿。……那麼克莉斯蒂娃對於邊際的強調使我們看到了這種對於女性的地位而不是本質的壓抑。任何時代被視為從屬(或邊際)的東西都要依照其所佔的地位來決定的。一個簡單的例子可以說明這種從本質到地位的變化:如果父權制發現女性在象徵秩序中佔有一個從屬的(邊際的)位置,那麼,根據陽物崇拜論的觀點,女人們代表了男人與混沌之間必不可少的前沿。但是由於她們的邊際性,她們總是往後退縮,與外面的混沌世界合為一體,換句話說被視為象徵秩序之界限的女人將帶有一切前沿的令人困惑的特點:他們既不在裏邊,又不在外邊,既不是已知,又不是未知。正是這種地位使男性文化有時候會褻瀆女人,認為她們代表了黑暗和混亂,把她們視為巴比倫娼婦,而有時候則褒揚女人,把她們視為具有更高尚更純潔之本性的代表,尊崇她們為聖母或上帝之母。在前一種情形中,邊際被視作混亂蠻荒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而在後一種情形中,邊際則被視為內部世界的固有部分――保護和掩蔽象徵秩序,使之不受想像中的混沌所干擾的部分。不用說,這種地位不會像父權制權威願意讓我們相信的那樣,與女人的任何本質真實相符的。”
如果我們把金庸筆下的女性形象分門別類,那麼我們可以看到,既有王夫人、康敏、裘千尺這樣的惡婦,抗拒男性的控制的同時又反過來希望控制男性,她們的張牙舞爪、殘忍、惡毒、醜陋,隱隱約約包含着男性對不聽話的女性的恐懼,她們的悲慘下場一方面是角色性格本身的緣故,另一方面是文本中的父權制對拒絕了父權制安排的屈從角色的女性的壓制;又有王語嫣、香香公主這樣的“木美人”,擁有最驚人的美貌和最單薄的內心世界,毫不客氣的說,她們只是一個純粹的符號、一座純粹的雕塑。金庸筆下最美好最打動人心的正是那些和英雄一起成長的女性――比如黃蓉、任盈盈、小龍女……美貌、聰慧、無私、忠貞、溫柔……她們和男人們一起成長,但是成長經歷遠比男人們單純,而她們在外貌和內心世界都無可挑剔,完美得過分。她們是男人的夢中情人,也是女人期冀成為的模範。
但是,這種完美恰恰使得她們失去了人的生命質感,失去了女性的生命內涵。她們不像男性一樣有矛盾的內心世界,在神性和魔性之間來回徘徊的矛盾的人,也不是與男性不同的,有不受男性目光干擾的自我世界的、富有女性獨特生命感受的性別群體。她們在男性的想像大陸上升騰起來,成為神聖的圖騰,在男性的欣賞、仰視、傾慕的目光里完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父權文化對女性的異化――神本化。她們作為高尚的、神聖的圖騰,永遠懸在目光的上空,讓男人滿足,讓女人模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