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媚樓
他並沒有帶着他們上樓,而是徑直到了後院,不曾想這裏又是一片天地!
一池幾畝開外的荷花,當中砌做蓮花形態的戲台上有樂伎並戴勝濃妝的花旦小生正翹足演唱,廊橋分隔四周,遞送到各處輕紗帷幕的水窗冰榭,捧着酒壺花果的妙齡少女來來往往,翠衣少年張望了一下,忽走上前去拉住其中一個問:“夫人在哪家院子?”
“在溫泉別館。”
媚樓依山而建,它的格局是高低錯落的分成四處院落,分別題為‘風、花、雪、月’;最高處為‘排風閣’,山坳處遍植繁花的小築為‘溫泉別館’,有太湖石層層堆砌之上的居室為‘薛苑’原來是諧音,不知道主人是不是姓薛。還有最近的臨水雅居叫‘岳池’。
掌柜的有些掩飾不住的激動,小聲如數家珍地描述這媚樓的事情:“坊間傳聞風、花、雪、月四位校書都是人間絕色,我們這等人是難得見到的,不知道這會兒去溫泉別館能見到那位銀夫人?那位的長相可是不多見?”
他的話被前面帶路的翠衣少年聽見了,回頭好笑又輕蔑地道:“京城來的國舅大人正跟校書先生在院子裏追兔子玩兒呢,興許是能見一見。”
果然,穿過園子走進一個月亮門裏,就聽見一陣歡聲笑語,一個男人喊:“看鑽到她裙子底下去了!”另一個女人連忙叫:“別踩着大人的頭!”
煒彤一時看呆在那裏,只見一眾花紅柳綠卻衣衫不整的三五個男女正在草地上笑着滾作一團,七八隻脖梗系了紅絲帶的兔子則四散落荒跑走,形狀狼狽又確實可笑,翠衣少年看這情景便指着其中一個女子起鬨道:“你的假髻都掉了!”指着另一個道“快去把她的小衣也扒下來!”
翠衣少年的話一下子讓她的臉紅到了耳根子,冷不丁‘嗯哼’一聲:“芍藥,你帶來的什麼人?”
煒彤這才看到倚牆的花山上有一間敞軒,上面仍點着光芒四溢的琉璃燈柱,照見圍欄上靠着的兩個鑲金戴玉的美人。
“是來送米粉的掌柜,夫人說今日想見見家鄉人,所以我把他帶來了。”芍藥連忙屏息恭敬答道。
跟着芍藥走上花山,掌柜的緊張得差點摔倒,想不到那銀夫人三十開外的年紀,態度倒算和善,一邊讓左右搬座、看茶一邊道:“勞駕掌柜的走一遭了,怎麼跟着的還有一位小妹?是你的女兒么?”
她身邊坐的那位穿桃紅短衣,腰系刺繡花鳥八幅裙的麗色女子卻只是乜斜着眼覷了她一眼,就起身走開了。
像這樣大排場的青樓,半夜裏平白無故以送餐的明義,叫人來究竟有何事?只是夫人想見家鄉人了?
掌柜的一邊把食盒遞給旁邊侍立的丫鬟一邊道:“哪裏是女兒,她是新來店裏做事的,還有她丈夫,江都人,避瘟病跑到江北來的。”
“哦?江都人?”銀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問:“叫什麼?”
“回夫人,我姓木,叫靜。”
那銀夫人正想說什麼,就看見方才走開那個穿桃紅短衣的女子攙着抓兔子的男人走上來,銀夫人的臉上立刻顯出笑臉並站起身:“李銀陪着國舅大人慢慢喝酒吧,我先回去了。”
那男人玩得正高興,聽說她要走便伸手來擋:“姐姐別走啊!我才跟李銀說讓她脫鞋,喝你釀的桂花酒,我們三個一起喝一杯如何?”
銀夫人一指周圍簇擁的幾個丫鬟:“這不還有家余和三妞她們陪您喝么?我都是個老太婆了,不勝酒力得很。”然後不等那國舅說話,就吩咐自己貼身丫鬟道:“露哥,先帶掌柜的去我的溫泉別館。”
跟着那個叫露哥的美女在迷宮般庭院中穿行,見走廊下一對男女一個唱歌一個在跳舞,一眼又覷見令兩個人在柳樹下親親我我,以為四下無人的做着那苟且之事。讓人臉紅的眼睛都不知該往哪放了。
“情默默,遭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盤中,玉擎天……”耳畔卻輕輕飄入幾句戲詞。
那聲調自高而低,清越如銅壺滴漏,好像懷着很多傷心事?煒彤竟一時聽得放慢了腳步,循聲望去,廊外是流水,對岸幾株梧桐倒影,樹蔭后的台階依着假山而建,想來唱歌人站在那高處,因此聲音隨着晚風吹來,才顯得似有若無。
“呵!這是誰唱的?聽得人眼睛都拔不出來了!”掌柜的話忽然大喇喇響起,頓時打斷了煒彤的遐思。原來掌柜的也聽見了,只是那一句實在驢頭不對馬嘴的讚歎,讓人覺得好笑。
還好露哥沒走遠,聽見掌柜的話便折返回來:“噢,那是排風院上住的家余姑娘,她與三姑娘都是江都人,會下棋,能唱曲,尤其一首叫做《十月哭靈》的小曲唱的最出彩,時常自己寫些小詞吟唱,只是聲調有時未免過悲,銀夫人說過她好多回了,就是改不了。”
“原來是同鄉……莫非她有什麼解不開的傷心事?”煒彤心中一動,卻想起那從沒有見過面的親娘和死去的父親,幾百年了,就算是投了胎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家余姑娘性子有些乖僻,不喜與人多交流。所以夫人讓她居在第一個院落真是沒錯的。”露哥笑着說完,自顧就往前走了,不敢再耽擱趕緊着跟上。
之後,幾個人又在溫泉別館前的石凳上坐着等了約有半個時辰,銀夫人才姍姍回來。
開門見山就問那菜是誰做的,聽煒彤一說就要雇她來媚樓做幫廚。掌柜的一聽不高興了,:“媚樓不是已經有廚子了么?她那幾下子不過炒些小菜,哪裏承接得您這兒的大客?”
銀夫人笑道:“就是看中她菜做得好。我這裏原有三位廚娘,南北伙食都可做得,不過前些日專做炒菜的燴娘辭了工,說要與家人遷下錢州去生活。我沒得不答應啊,只好結算了錢給她走路了。思來想去,我是個念舊的人,總偏愛家鄉的味道,你的飯菜雖然不矜貴但向來做得潔凈,不如就找了你來補這個缺,何況……”說到這時把目光在煒彤身上看了一圈:“這姑娘我看着很好,工錢方面不用擔心,一個月的月銀四兩銀子,你的夫君減半,另外每月還可以領兩升白米、兩升綠豆,再一人冬夏各兩匹布,我這裏出裁縫和工錢替你們量身做衣衫穿,”說到這裏,“總之我不會待薄下人,你們可以先回去思量一下,明晚再來答覆我也不遲。”
“三吊啊……”掌柜的又作難道:“我還得回去跟堂客和老娘商量一下,她要來了這,那家裏的店面就要關張了。”
銀夫人似乎並不擔心掌柜的會拒絕,這時就笑着叫露哥道:“夏夜裏暑熱濕重,給李掌柜的和靜姑娘拿些冰鎮瓜果來,吃完了好生送出去。”
回店裏的路途,東方已經發白。她和那李掌柜的都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盤,不知扶蘇哥哥會不會答應?眼下正愁無處可去,去媚樓做事一月可以掙個幾兩銀子,索性做幾月攢些錢也是好的……媚樓雖是那種青樓去處,打小在民間長大,曉得家裏街坊一般人就看不上做那行當的,不過在江東那個地方的人好像男的並不計較那麼多。他們只講究吃的好,穿的好,名聲什麼的並不在意。在家娶的女人都是過不久就會外出,家裏經常沒有人,女人懷孕了孩子生下來就往婆家送養,似乎男的並不太看重這些。就算是生養的女兒養大了,也會跟着她母親重操舊業,喊她的母親也就是老鴇子“媽媽”。這些人祖輩傳承,有背景的官方叫她們“官妓”。
剛走進屋檐下,頭頂就聽見一陣‘滴滴答的聲音,竟下起一陣急雨來,李掌柜的老娘已經在店裏抹抹搬搬,秦扶蘇竟然破天荒的在後間灶上忙着生火熬粥了。煒彤每回看見他做這些事就覺得可笑,連忙過去搶着道:“我來、我來吧。”
秦扶蘇朝她說:“看你那一臉汗,快去洗把臉,粥就快好了,老太太說你倆回來都吃完糖粥再去補睡一覺。”
煒彤便與他商量着要不要去媚樓做幫廚的事,秦扶蘇聽見是青樓便面色難看起來,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又說:“我每日帶驢子去拉磨或馱些貨物,除了給掌柜家那半份飯宿錢,一月也能攢下些,再艱難也總不能讓你去那種地方,女孩家清白名聲最重要。”
他這一說煒彤也覺得有道理,但又想了想:“如果我答應去做幫廚,畢竟我們只是來傳個信兒,也不是他們家的什麼人,拒絕的話說起來是有些難為情,但是現下里我們兩個人住到他們家也有諸多不便,那個媚樓……”她故意小聲下來說,是因為她夜晚過去的時候看着那些人的臉都特別的白,可能普通人晚上看上去只會覺得她們臉上擦的是胭脂水粉。但是那種白色太不正常了,就跟一張紙被人抹上了油彩,多了點顏色一樣。
秦扶蘇一時語塞,也沉默下來。
掌柜的果然跟老娘說起世道不好,目下銅錢越發賤價,平日開店賺的那點流水不知道哪天又貶去一半,媚樓給的是足兩雪花白銀,那自然另當別論,每月還有米豆分派,何況做廚房的多少還能揩點米糧油水,真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差事。
煒彤看着秦扶蘇,見他嘴皮動了動,但話到喉嚨像是又噎住的神情,便道:“我……去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