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二)
徐雲怡知道方入骨早晚會問這個問題,見他終於進入正題,便冷笑一聲,又冷冰冰地答道:“日間我已說過對當今聖上的看法,想來也不必重複了。若方先生真要尋根問底,我的答案也和當今朝局一樣:皇上八分功、兩分過。”
“姑娘對他有這麼高的評價?”方入骨還未開口,就被齊丘雁搶着問道。
徐雲怡看了齊丘雁一眼,眼神里滿是失望,“原先見相公溫文爾雅,只道也是個懂是非、明大義的俊雅人物。可相公適才之問,卻讓我懷疑自己之前看走了眼。想來不只是我,但凡不是先入為主地對皇上有憎惡之情的人,都會給皇上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吧?”
齊丘雁臉上一紅,覺得自己的確是被仇恨迷住了眼睛,所以選擇性地只看到皇帝的缺點,而主動忽略他的優點。可他和皇帝卻有着天大的仇恨,所以仍然繼續說道:“可是皇帝多疑寡恩、嗜殺成性,滅建文舊臣時手段狠辣、慘絕人寰,此罪一;權賢妃被害一案株連甚廣、傷及無辜甚眾,此罪二;魚呂之亂時殺害上千宮人,以致上天震怒,遷都北京后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被雷擊中而致起火,富麗堂皇的宮殿化為灰燼,葬身火海的宮人也不在少數,此罪三;正是因為皇帝的多疑,東廠、錦衣衛橫行霸道,以致人人自危,只恐為其所害,此罪四。每一罪過至今仍歷歷在目,想來凡是稍有良知之人皆不會對此視若無睹。”
“兩年前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確是被雷電擊中而起火,當時民間也有傳言說此系皇上在‘魚呂之亂’時殺人過多,以致上天震怒。‘魚呂之亂’時,皇上確實傷及太多無辜,但上天震怒而降天火、焚宮殿之說純屬無稽之談。”徐雲怡回答得不卑不亢,“二十五年前,皇上以燕王之身起兵北平,四年後從孝愍皇帝手裏搶得天下,加之生性多疑,所以才格外信任錦衣衛特務和東廠太監。同時他也濫殺無辜,永樂初年的建文舊臣、權賢妃案的朝鮮貢妃、魚呂之亂時的上千宮女,這些無辜的生命皆因皇上的多疑和狠辣而死亡,這些都是皇上的過錯,我也不會學某些諂媚之臣,只知道歌功頌德,而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那麼你便是承認狗皇帝不是好人了?”黃青鴛立刻問道。她不像師父師兄一樣沉得住氣,在外人面前也敢說“狗皇帝”三個字。
青黛早就有氣,先前是因為記着徐雲怡來方府之前要她不要多嘴的叮囑才隱忍不發,這時見黃青鴛竟然敢罵當今聖上是狗皇帝,她便氣呼呼地罵道:“呸!一群亂臣賊子,不怕株連九族嗎?我家……”
“青黛退下!”徐雲怡急忙打斷了青黛的話
方入骨、黃青鴛、齊丘雁師徒三人靜靜地等着徐雲怡的回答,眼神或沉靜、或憤怒、或深情。
徐雲怡剛要開口,突然聽見一旁的菊花叢里傳來一陣打呼嚕的聲音。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郁且狂已經倒在菊花叢里呼呼大睡,嘴裏還咬着一枝剛摘下來的菊花,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一樣。
眾人知道他的脾氣和行事風格,便也沒去管他。
“適才齊相公已經言明,當今聖上有四大罪過,這些罪過真真切切,我也不會為他粉飾。但毫無疑問皇上之功遠大於其過:鑿清江浦,疏浚運河,此功一;橫掃蒙古,收復安南,此功二;勸課農桑,蠲免雜稅,賑濟災民,此功三;委派三保太監鄭和鄭大人遠下西洋,揚我國威,此功四;組織數萬朝臣文士、宿學大儒編修《永樂大典》,利在千秋,此功五;嚴防倭寇,於望海堝大捷,消我大明近年倭亂,此功六;開設四夷館,重置市舶司,二十餘年來國威極強、國勢極盛,受封之國多達三十多個,此功七;知人善用,愛惜賢才,此功八。每一功勞至今仍清清楚楚,想來但凡稍有良知之人也不會對此視若無睹。”徐雲怡也針鋒相對地答道。
“好!”睡夢中的郁且狂突然大叫。
方入骨、齊丘雁、黃青鴛三人都因為郁且狂的這個“好”字而露出了不快的神情,方入骨本想出口呵責,卻發現郁且狂仍然在呼呼大睡,呼嚕聲也不絕於耳,才明白這個“好”字可能只是他的夢話。
徐雲怡輕輕揚了揚嘴角……
“方先生,深夜打擾,實屬不安。我家小姐之所以連夜來訪,無非是想要買一些貴府的菊花。常言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今銀票已給先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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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也該給我們菊花了。至於今晚所見、所聞、所言,我們都會通通忘掉,也不會到外面胡言亂語。出了貴府之後,我們就只是前去雲南探親的路人,只在清平衛做了短暫停留,其它的一概不知。我家小姐適才所言,也只當是與朋友的閑談之話,請先生、齊相公、黃姑娘也忘了吧!”一直未開口說話的硃砂出來說道。
硃砂說話雖然客氣,但語氣卻像她的主人徐雲怡一樣冷傲。
“姑娘所言極是!”方入骨笑了笑,轉而對徐雲怡說道:“我見姑娘如此氣質,想來即便出身商人之家,但貴府必定也家財萬貫,以至於姑娘談吐、見識如此不凡。實不相瞞,老朽之所以想方設法讓姑娘來到敝府,便是有事相求。”說完他直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徐雲怡磕了三個頭。
齊丘雁見師父如此,也學着方入骨恭恭敬敬地給徐雲怡磕了三個頭。
黃青鴛雖然不願意,但知道師父所謀乃是大事,不能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壞了他的計劃,故而也勉勉強強地給徐雲怡磕了個頭,但磕頭時心中卻極不情願。
徐雲怡也不去扶他們起來,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三人磕頭,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波瀾。
磕完頭后,方入骨站起來客客氣氣地對徐雲怡說道:“日間實在無法,只好暫時收下姑娘的金簪。之所以出此下策,乃是想讓姑娘前來敝府商談大事,老朽雖非富有之人,卻也萬萬不敢要姑娘的金簪和銀票。”
說完方入骨便從懷裏取出了金簪,將金簪與進門時從青黛那裏得到的銀票恭恭敬敬地還給了徐雲怡。
徐雲怡毫不客氣,神情冷傲地從方入骨手裏接過了金簪和銀票。她先把銀票交給了身後的青黛,又從懷裏掏出一張帕子,並用帕子不停地擦拭金簪,反覆擦拭了十多次后,才將其插到自己的髮髻之上。
“方先生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徐雲怡冷冰冰地問方入骨。
方入骨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麼直接,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三位適才還口若懸河,怎麼現在卻閉口不言了?”徐雲怡冷笑道。
方入骨聽她這樣說,便也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敝師徒三人僻處西南二十餘年,無時不刻不想舉兵起事。可是舉兵一事談何容易,說來不怕姑娘笑話,敝府現今已是捉襟見肘,之所以還能維持表面的光鮮亮麗之象,無非是靠前人多年的積蓄和朋友的救濟……”
“所以方先生才看中了家父的商人身份,想要藉助我家財力為你解決錢財之憂?”徐雲怡打斷了方入骨的話。
“正是,日間賞菊之時,我見姑娘談吐不凡,想來家境必定顯赫。後來見了姑娘的金簪,知道那是價值連城之物,更是斷定姑娘家裏財力之雄厚。騙姑娘前來敝府是老朽之過,只要姑娘能勸服令尊與我合作,老朽任憑姑娘懲罰,絕無怨言。”方入骨答道。
一旁的青黛得意地說道;“你倒還算識貨,我家小姐的蓮藕荷花金簪是仿照宋朝實物打造,是我家老爺當年給我家夫人的定情信物,後來我家夫人又把它給了我家小姐。先不說它是否連城之值,單憑我家老爺對夫人、夫人對小姐的心意,就是無法用金銀錢財衡量的寶物。”
方入骨急忙對徐雲怡說道:“令尊令堂伉儷情深,令堂對姑娘也是一片舐犢之情,實在令人感動。”
徐雲怡眼裏滑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悲傷,“可是你怎麼斷定家父一定會聽我的話?”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姑娘能替老朽勸勸令尊,敝府上下便感激不盡。”
“家父是商人,世人都道商人重利輕義。方先生沒有任何允諾,就想讓家父參與到您這株連九族的生意中來,只怕傻子也不會做這虧本的買賣吧?”
方入骨這才恍然大悟,急忙賠笑道:“姑娘所言極是!是老朽疏忽大意了。姑娘放心,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前尚且和同行之人約定‘苟富貴,勿相忘’,令尊若是能為在下提供錢財支持,事成之後要多少回報,但憑令尊開口,老朽定不討價還價。”
徐雲怡並不立即回話,而是陷入了沉思。
方入骨見她有所鬆動,便趁機說道:“太祖爺雖然廢了丞相,但若能夠成事,屆時老朽便重設丞相之職,尊令尊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從此光宗耀祖、封妻蔭子、輝煌無限。”
明朝重農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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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雖然富有,但社會地位很低,所以方入骨才想到以官職而且是最大的官職相誘。
“並非老朽有意冒犯,即便令尊家財萬貫,但在所謂的‘士農工商’排序之下,地位卻很低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受此奇恥大辱?但若令尊肯和老朽合作,事成之後不但可以身居高位,亦可得到無數金銀錢財。古人言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如今卻有一舉兩得之事,姑娘何樂而不為呢?”方入骨繼續說道。
“可家父只是個普通商人,雖說還算富有,但錢財畢竟有限,只怕會讓先生大失所望。”
方入骨深沉的眼裏閃現出一絲喜悅,“無妨,單憑姑娘頭上的昂貴金簪、身旁的眾多僕從以及買菊時的闊綽出手,老朽便能斷定貴府定是朱門繡戶、銅山金穴之家,令尊定是堆金積玉、萬貫家私之賈,如此鴻商富賈,又何來讓老朽失望之說呢?”
徐雲怡只是笑了笑,也不否認方入骨對她家和她父親的誇讚,“可先生如何保證你們一定能成功呢?貴府雖大,想要起兵造反卻無疑是蚍蜉撼大樹,一旦失敗,家父必定身敗名裂,同時還要株連九族。可若家父從未捲入這個旋渦,那麼即使先生一敗塗地,他老人家還是那個家累千金、金玉滿堂的富商大賈,我也還是那個錦衣玉食、珠圍翠繞的商家小姐,無需為了虛無縹緲的功名利祿而落得個滿門抄斬、九族被誅的下場。細細一算,這還是一樁虧本買賣。”
“所謂富貴險中求,姑娘難道就不想試一試、搏一搏嗎?”一旁的齊丘雁突然開口問道。
徐雲怡沒理齊丘雁,而是繼續問方入骨:“若是成功了,國號為何?年號為何?先生可曾想過?”
方入骨還沒開口,黃青鴛便搶着回答:“若能成功,國號仍為‘明’,年號則是‘洪文’。”言語之中滿是自豪之情。
方入骨狠狠地瞪了黃青鴛一眼,責怪她把自己的私密告訴了尚未熟悉的徐雲怡。但他轉念一想,要是徐雲怡因為此話而覺得自己師徒三人對她言無不盡、真誠相待,說不定還能以此打動她,勸服其加入己方陣營,倒也是件好事。
“國號仍然為‘明’?”徐雲怡感到十分奇怪。
“有何不可?太祖辛辛苦苦打下我大明江山,我輩豈能擅自更改?‘明’為政治清明之意,象徵無數仁人志士所追求的清明盛世,恰如太祖在世時的洪武之治,因此國號斷不可更改。”雖然已看到師父瞪了自己一眼,但黃青鴛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內心所想。
默念了四五遍“洪文”之後,徐雲怡突然恍然大悟:“洪文:洪武和建文?”
“姑娘冰雪聰明!”方入骨笑着讚歎。
徐雲怡終於明白了方入骨師徒三人的意圖,“原來如此,方先生的目標不是推翻大明王朝,而是推翻當今聖上的永樂朝廷。所謂舉兵起事的對象不是大明,而是永樂、是當今聖上。”
“不錯,就算不能殺光永樂朝廷的文武大臣,也要殺了狗皇帝,另立新君!”黃青鴛恨恨地答道,語氣里充滿了恨意。
徐雲怡奇道:“另立新君?難道不是方先生登上龍椅,做那至尊之人?”
方入骨立即嚴肅地說道:“我輩讀書之人,一生所求不過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為不過是輔佐明君、兼濟天下,怎敢對至尊皇位有非分之想?”
徐雲怡冷笑道:“既然不是您登上皇位,又怎能恢復丞相之職,許家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地位?先生莫不是看我年少無知,所以才用這口惠而實不至的承諾來忽悠我?”
“姑娘莫怪,一旦舉事成功,老朽另立新君,那麼方某便是功臣。想來新君念我忠心耿耿,也不會反對重置丞相之職的請求,屆時令尊便可順理成章地成為新朝丞相。”方入骨答道。
雖然明知方入骨之想不過天方夜譚而已,但徐雲怡還是好奇地問道:“先生說了要另立新君,卻不知要立誰為君?”
方入骨飽經滄桑的臉上突然浮現起一絲得意,“孝愍皇帝遺腹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