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小道士走了,太陽落山,夜色慢慢吞沒了小院。
靜坐在門廊下的寧星阮起身,走進房間裏后打開所有的燈,然後躺在主卧的床上,鑽進被子裏,將另一隻枕頭抱在懷裏,收緊了手臂。
兩個月過去,曾經縈繞在這間房間裏的檀香氣味兒逐漸消散,如今已經無法從被子枕頭間嗅到熟悉的氣息了。
蜷縮成一團,寧星阮任由眼角的淚珠一滴一滴沾濕了枕頭,喉嚨里發出沙啞的氣音,他連想大聲哭出來都做不到。
不知何時沉沉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他如同以往的每天一樣,在鬧鈴聲中機械地起床、洗漱、吃飯。
飯後他仍舊坐在門廊下,眯眼看着陽光一寸一寸填滿這棟宅子。
臨近中午時,院門被敲響,開門后,門外站着兩個人,穿着陳舊道袍,長須長發的老道長,和換了身道袍,拄着拐杖的小道士。
寧星阮垂眸,將人讓進了院子。
進來后,老道士沒說一句話,便先彎腰,朝寧星阮深深行了一禮。
寧星阮沒用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
老道士微微搖頭嘆了口氣,席地坐在地上,抬頭笑着對他道:“雖不是初次見面,但我想還是需要跟您自我介紹一下,貧道褚義,乃虞家道統第九十三代傳人。”
寧星阮聽到虞家二字,終於有了反應,他看着老道士,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些什麼。
老道士擺擺手:“您想知道的,我今天會一一向您解釋清楚。”
“您大概有些疑惑,為何作為虞家道統傳人,我卻姓褚不姓虞,這件事,卻與幾百年前的一位先祖有關。”
老道士輕輕嘆了口氣,表情變得有些複雜,似遺憾似嘲諷,最終都化作了頹然。
虞氏也曾是玄門中頗具威名的一脈,直到傳到第六十四代傳人手中時,興盛到極致,由盛轉衰。當時恰逢亂世,亂世多生邪物,虞氏作為玄門中人,自是擔起重任,出門衛道。
然而氣運已盡,以往平坦的路忽然荊棘遍地,不過幾年時間,虞氏族人便死傷大半,族長當即決定封門隱退,卻阻止不了這一場毫無轉圜的餘地的衰落。
就在所有人都做好了全門覆滅的準備時,族長的兒媳婦懷胎十月,生了。
“玄門中有一種天縱奇才的命格,擁有這種命格的人,對道與術的理解速度與普通人是天上與地下的區別,這種命格被稱為天生道骨。”
九月份的天氣仍然有些炎熱,然而肩上披着陽光,寧星阮卻忽然覺得冷到了骨子裏,冷得他不由得全身微微顫抖。
老道士表情唏噓,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道:“天生道骨,嘿,不知是福運還是詛咒,生了這道骨,是天生學道的材料,然而……”
然而血肉是做符畫咒的好材料,骨頭是煉製法器的好材料,連神魂,都是壓陣的好材料。
於是,那個嬰兒便被族長帶走,養在了一座專門為他而蓋的小祠堂里。
天生道骨不僅道門中人喜歡,對邪物更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座小祠堂卻可以隔絕他的氣息,以免被邪物給尋到。
可是,也許被邪物尋到會更好一點?說到這裏,老道士臉上浮出苦笑,那嬰兒就這樣被養在祠堂,一日日長大,他雖無人教導,卻因着天生道骨,和不知誰偷偷送給他的幾本書,照樣學了虞家大半的道術。
當他長到八歲,就開始被割肉放血,讓已經沒有後路的虞氏,暫時保住了最後的傳承。
然而當時的族長卻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他在虞氏最興盛的時候接手,卻眼睜睜看着它在自己手裏變成這樣,讓虞氏重新壯大成了他唯一的執念。
於是,八歲的孩子身上的傷痕一日日增加,被割走的血肉一次次增多,祠堂里每一塊磚,每一條磚縫,都浸滿了那個孩子的鮮血。
可惜天命難違,血肉根本不夠拯救虞氏,族長於是走了極端,他要用這個孩子設下大陣,逆天改命,改的還是一族的命。
血肉,骨肉,靈魂,全都獻祭了便能再為虞氏續上一段命。
一切都準備就緒,那孩子被穿了琵琶骨,鎖在祠堂里,祠堂外面站着他的親爺爺,還有血脈相連的族人。
他們等着他流盡最後一滴血,就可以進去抽魂煉骨,度過此劫。
然而,他們卻算漏了,天生道骨被如此對待,又怎麼可能不生反骨,他就等這最後的時機,在他們自以為看到希望時,將這希望狠狠打碎在他們眼前。
“他親手剜下胸口肋骨,親手劈了自己神魂,道法反噬之下,本還能苟延殘喘的虞氏,當即就覆滅了,虞氏一組除幾個老東西外,全都死絕了。”老道士嘿嘿笑了幾聲,語氣中帶着幸災樂禍。
“自此,虞氏滅了,但冥冥中天道卻又留了一線生機,便是我們這一支。我們祖上因無道學天賦被輕視而負氣自我驅逐,並因賭氣讓子隨妻姓避過一難。”
“當時的族長拖着最後一口氣找到我們這一脈的先祖,將虞氏所有典籍全都盡數相傳,並囑咐先祖自此再無虞氏。於是一代一代下來,我們一隻遵循子隨妻姓的傳統,百家姓氏不知用了多少,卻再沒用過虞這一字。”
寧星阮早已跌坐在椅子上,緊咬着牙齒,心中劇痛讓他做不出反應來,只能怒視着二人,他知道這些事與眼前二人無關,甚至於他們先祖也扯不上牽連,然而卻仍憤怒到極致,想要將他們趕出這座宅子。
那些記載,寥寥數語,卻是落在虞夙身上的千萬刀,也是如今刺在他心頭的千萬刀。
眼前一陣陣發黑,寧星阮不得不微仰着頭大口呼吸,才能緩解幾乎讓他窒息的疼痛。
淚水爬滿了面頰,他張着嘴,卻只能擠出一聲凄厲卻微弱的喊叫。
小道士看着他這樣,滿臉焦急,不由得朝老道士叫了聲爺爺。
老道士從懷裏掏出一塊石頭,在寧星阮鼻下晃了幾下,辛辣的味道沖入鼻腔,胸口處塞着的那口氣一點點散開,寧星阮才深呼吸着,慢慢平復着自己的情緒。
“說起這些,不是故意讓您難受,而是好讓您知道,虞家,到底是欠了叔祖的,我們這一支能傳到現在,誰又能說,那場失敗的法事,是真的失敗了,還是也留了一線生機給我們?”老道士長嘆了口氣,“所以啊,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幾百年前我們便欠了他,現在也到了該還的時候。”
“什麼,意思?”寧星阮費力從喉嚨中擠出四個字。
老道士笑了:“意思就是,原本逆天改命,必會遭天譴而神形俱滅,然而若是用一脈的傳承來壓陣,卻也仍有一線生機。”
“只是叔祖的安排不敢違背,貧道才做了些準備,昨日得知您並沒有失去記憶,貧道覺得這些事情還是告知您比較好。”
寧星阮嘴唇動了動,眼淚再次洶湧而下。
小道士跟他說一兩年,他不信,若真的只有一兩年,他等得起,虞夙又怎麼可能點了那些香。他日復一日地在這這裏等着,也只是麻痹自己,一次一次在心裏騙着自己,騙自己虞夙會回來了。
然而他不敢想卻仍然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虞夙回不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總歸是要活下去的,到了這一步他才知道,是虞夙換來了他這條命,他不能輕易糟蹋。
現在,老道士說,那個人還有一線生機,他還能回來,寧星阮又怎麼能忍得住。
他哭着哭着便笑了,笑得開懷,笑得燦爛,眼神中的死寂麻木也徹底消散。
“他什麼時候回來?”寧星阮急切地問道。
老道士笑道:“大約就是一兩年,說不準。”
“好,我等着他。”寧星阮看着門外,表情溫柔。
而此時站在一邊的小道士忽然怪叫一聲:“我們這一脈傳承斷絕,那豈不是、豈不是我我,我要單身一輩子?還是不、不孕不育?”
老道士踢了他一腳:“妄言!傳承斷絕斷的是道術傳承,當日虞氏死絕,是因全門入道,看看你如今這樣子,即便是沒有叔祖,我們這一脈的傳承也得斷了。”
小道士拍拍胸口,慶幸道:“還好……還好,還好我就是個半瓶子晃蕩,什麼也沒跟您學會。”
老道士又氣又笑,最終也只能笑出聲來,寧星阮如今心中是滿懷希望的喜悅,見一切都能生出欣喜,便也跟着笑了。
小道士看着他撓撓頭:“你、你可算是笑了,前些天都要嚇死我了,我真的怕什麼時候再見你,卻見到……那什麼,現在總算是一切都好了。”
寧星阮表情柔和,彎腰朝他們的道謝:“謝謝你們。”
這爺孫兩個為他操了不少心,從海邊小城回來,進醫院,安排到這宅子裏,每一步都費了心思,讓他如何不感激。
往日他是早已絕望,什麼都進不去心裏,現在清醒過來,自然明白了他們的苦心。
老道士側身沒有受他這一禮,笑道:“叔祖臨走前都吩咐好的,貧道可不敢居功。”
寧星阮想到虞夙,心中暖熱,再次笑了。
他看向小道士的腿,目光中帶着詢問,小道士滿不在乎道:“我爺爺打的,偷東西可不是好習慣,該打。”
聽了這話寧星阮又有些抱歉,不是為了他,小道士也不會去偷東西。
“跟你沒關係,我就是這性子,記吃不記打,也不是第一次了。”小道士笑嘻嘻道,他從小就對這些東西沒有敬畏之心,偷爺爺的上好硃砂亂畫符,在爺爺制出的護身符上添幾筆“改良”,挨揍是家常便飯。
寧星阮也沒有再糾結。
送別了爺孫兩個,回到院子裏,看着這院子裏熟悉的一切,他再感覺不到前幾個月的冰冷和身處深淵一樣的絕望,這是他與虞夙的家,他就守着他們的家,等虞夙回來。
寧星阮振作起來,不再每天死守在院子裏,他也會偶爾出去走走,去他們曾經去過的湖邊,走過的街道小巷。
獨自走在路上,坐在湖邊,他還是會寂寞,會有些傷心難過,然而下一秒,只要想到以後還能和虞夙一起,無數次地走過這些路,他就又開心起來。
他每周都會去松陽觀,小道士和老道長都在觀里,如今的松陽觀被整肅一新,雖看不出明顯變化,他卻能感覺到與第一次來是不同了。
他一次次跪在大殿裏神像前,虔誠地額頭觸地,一遍一遍默念着虞夙的名字,希望虞夙能早點回家。
寧星阮又找了份工作,他知道,虞夙不讓他跟自己做一對鬼夫夫,是不想讓他體會到被世界拋棄的孤寂,所以他要和普通人一樣,上班,結交新朋友,不與這個世界斷了聯繫。
他怕不出去工作,等虞夙回來,他已經不是虞夙想看到的樣子了。
日復一日,寧星阮抱着這樣的希望,上班下班,去松陽觀上香,和朋友聊天胡侃,約着寧星磊和小道士一起打遊戲。
他也會在節假日給叔叔一家寄去禮物,工作的錢他一直存着,如今也能回報他們了。
只是,無論是中秋還是春節,叔叔一次次勸他回家看看,他卻一再拒絕。他不能長時間離開他與虞夙的家。
寧星阮怕如果自己離開了,虞夙回來看不見他怎麼辦。
一個春節過去,又一個春節過去。
寧星阮等啊等,他獨自坐在清冷的院子裏,抬頭仰望着元宵節的月亮,喃喃說著一句話。
“虞先生,怎麼還不回來看我呢。”
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嗎?
寧星阮撇撇嘴,努力壓下了眼底的熱意。
這樣的節日,哭出來不吉利。
這天夜裏,他躺在床上,睡夢裏似乎聽見窗戶被風吹動發出哐當聲,熟悉又陌生的檀香味兒侵入夢裏,寧星阮臉上慢慢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