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沈麗姝把馬娘子當公事公辦、雷厲風行的女強人,殊不知馬娘子完全是因為對女性的同情心使然,一時衝動才這麼說。

看到小東家略顯詫異的神情,馬娘子也開始後悔自己的多嘴,但話都說了,覆水難收,她連忙解釋,“小東家別怪我冒失,我想着或許也是緣分,昨天您父親沈押司離開后,剛巧貞娘家裏人也把她送到我這來了。這孩子您二位也瞧見了,面黃肌瘦的,在家裏吃不飽穿不暖,她娘在她小時候就去了,難產,一屍兩命,家裏人很快給貞娘她爹張羅續弦,她後娘的身子骨倒硬朗,肚子也爭氣,一連給她爹生了兩個兒子,漸漸也把貞娘擠得無處站腳。貞娘每日在家給繼母和弟弟們當牛做馬,但只要她爹還在,不管如何苛責,也總有閨女的一口飯吃。可是天不遂人願,去年貞娘她爹做工回家,天黑失足落水,人就這麼沒了,她娘聽信貞娘克父克母的傳言,剛守滿一年,就火急火燎想把貞娘發賣了。”

“我也是看貞娘這孩子可憐,人又勤快懂事,才來我這不到一天,里裡外外擦拭得乾乾淨淨,便有心想給她尋個好去處,像沈押司和小東家這樣的心地人品,要是能瞧中貞娘,將她領回家裏去,那她就就是進了福窩,旁人幾輩子都換不來的福分。”

聽到前半段介紹,沈麗姝還在心裏感慨,這熟悉的劇,把同父異母的倆弟弟化成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姐,那不就是古代版灰姑娘的故事?

但是後半段發展也太急轉直下了,沈麗姝都不由皺起了眉頭,看看一旁垂着腦袋不吭聲的貞娘,又看向神色略顯不安的馬娘子,“不可以讓貞娘出來做工賺錢,為什麼要賣身?”

她可不是那個被小說電視劇坑得一臉血的無知姝娘了,來的路上聽老爹好一頓科普,已經這裏賺錢的門路也挺多,女子不用賣身為奴照樣能找到工作,大不了像李娘子那樣,世上老闆千千萬,這個不行咱就換。

賣身在這其中根本是下下之策,毫無性價比可言。

別看賣身為奴立刻就能得到一大筆賣身費,可從此身家性命也被捏在別人手中,要麼下半輩子徹底擺爛,做好任人擺佈的準備,但凡還有點追求盼望,想要賺夠了錢就去贖身的,需要付出的代價都是賣身時得到的數倍不止。就這還要拼運氣,運氣好遇到比較善良講理的主家,可以讓下人以兩倍的“低價”贖回他們的賣身契,黑心點的三五倍也有。

可萬一進了那大戶人家,平時待遇是好了,別人大家族就圖個穩定清凈可信,偶爾發善心允許下人贖身,名額也極其有限,搶不過別的同事,就只能一輩子當個下人。

千難萬險拿回自己的賣身契也不是結局,最要緊是去官府消除奴籍,回歸良民身份,不然贖身贖了個寂寞。

最後這一步,也未必就比贖身來得簡單輕鬆。

很多人贖身到最後,人是得到自由了,攢了大半輩子的錢也所剩無幾了。

辛苦苦十幾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圖什麼?

沈麗姝認為但凡智商正常的人,除非徹底走投無路,否則都不應該輕易邁出這一步。

馬娘子看她願意跟她聊貞娘的事,不着痕迹的鬆了口氣,接着搖頭苦笑道,“我也是這麼勸貞娘她繼母的,不喜這孩子,遠遠打發她出去做工就是了,我幫貞娘找個規矩大的,吃住都在主家,不用回去礙她娘的眼,領了工錢還能幫忙養弟弟,這麼做個三五年,也就可以說親了,到時候嫁了人,又能妨礙到她娘什麼?”

“可這王娘子咬死了賣身,偏貞娘親生爹娘都不在了,她是名正言順的母親,要打要賣,她一個人說了算,我們外人也沒法子。”

馬娘子雖然也同情貞娘的遭遇,可提起那位王娘子的做法,言語中也難免帶着幾分司空見慣的雲淡風輕,很顯然,但凡那王娘子不這麼狠心非得賣了繼女,而是準備壓榨幾年,拿走貞娘的工資,再簡單把她嫁出去,馬娘子都不會出來打抱不平。

沈麗姝可聽不得這話。

在沈家安穩日子過久了,身邊全是無條件支持配合併縱容她的兄弟姐妹和長輩,以及算是順風順水的創業經歷,讓沈麗姝險些忘了這個時代的本質。

封建社會,再多的溫情和歲月靜好,也掩蓋不了它那吃人的一面——當父母的,只要他們自己願意,如何虐待甚至是發賣兒女,都沒有人能阻止,這是真實存在的嗎?

是的。

身為父母就有絕對的權威,別說虐待買賣子女,或丟棄或打殺,都未必會追究法律責任。

沈麗姝不由得又想起了育嬰堂,面試李娘子的時候,她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好奇多問了幾句。

李娘子說據她所知,汴京大大小小的育嬰堂有幾十家,官府和私人籌辦都有,但私人育嬰堂孩子更多,因為官府不提倡棄嬰溺嬰之風,他們只收身有疾病,或是遭遇實在無力扶養,或是父母長輩皆亡故的孩童。

那官府督辦的育嬰堂也是最好的去處,他們定期組織領養活動,偶爾有些好心人從那裏收養義子義女。

這種大多都是富貴人家,不缺一口飯吃,縱然身有殘疾,領回去也不至於苛待,就當是做善事,畢竟那些夫人小姐們定期去寺廟進香供燈,其花費可養一兩個孩子高多了。

只是官府雖好,卻不是人人都能去的,那些沒病沒災,單純不想養孩子、尤其是養女嬰的狠心爹娘,怕被官府抓到治罪,一般將孩子丟私人育嬰堂就跑了。

這甚至還算是負責任一些的,更有嫌半夜去育嬰堂丟孩子都費事的,草席一裹隨意扔去荒無人煙的角落,等着野狗把他們叼走。

儘管官府不提倡棄嬰溺嬰,這種事仍然屢禁不止。

私人育嬰堂的出現,拯救了許多本應出生就被溺死的女嬰和少部分男嬰,正是行善積德的好事。

在育嬰堂幹了好幾年的李娘子,心中自是念着前東家的好,言談間透露出來的,也是積極正向的一面,比如他們育嬰堂每年救了多少無家可歸的孩童,東家花費了多少銀錢為他們遮風擋雨云云

沈麗姝乍一聽也覺得不錯,這不就是孤兒院?

她熟,大學每年還組織去孤兒院敬老院做義工的活動,她也參加過。

沒想到這麼早就有孤兒院了,社會福利也沒她想像的那麼落後。

沈麗姝跟李娘子一樣,對這類官方組織和私人組織表示了衷心的支持和感謝,就沒深想了,直到把育嬰堂和貞娘的遭遇、以及馬娘子云淡風輕的口吻結合起來,頓時有些細思極恐。

從沒像此時此刻這般真切的認識到,她生活在一個吃人的社會。

可是她清醒意識到了,又能這麼辦呢?

沈麗姝忍不住又看了看始終不敢抬頭的貞娘,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茫然,甚至找不到說話的力氣,沈家旺便幫她接過話茬,繼續問馬娘子,“那個王娘子想換多少錢?”

雖然沈家旺面不改色,不見絲毫動容,可這個“換”而不是“賣”字,也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忍。

這類事情他本該司空見慣的,眾生皆苦,衙門前擊鼓鳴冤的那些,哪個不比這貞娘凄慘百倍千倍?

只是旁邊看着就被嚇到了的閨女,讓他心軟的同時,不由也對貞娘生出兩分惻隱之心。

這貞娘雖然瘦成一把骨頭,比姝娘還小一圈的樣子,但沈家旺有眼力,她應該比姝娘大個一兩歲,這個年紀也符合馬娘子說的養個三五年嫁出去。

都是十來歲的小娘子,這貞娘生得也有兩分顏色,因此讓身為三好父親的沈家旺總是忍不住代入,自家姝娘要是也這麼被人糟踐,他得多心痛?

老父親的情緒一上來,在衙門練就出來的鐵石心腸立刻蕩然無存了,心想要是合適,就做主把這貞娘買下來,日後只跟隨姝娘左右,伺候她的飲食起居。

同時也算一樁好事,給家裏孩子們積福。

“那王娘子開口要十貫。”

“十貫?!”沈家旺瞬間不淡定了。

他們家確實不差錢,姝娘那個人形聚寶盆就不說了,孩子她娘名下店裏的分紅,每個月至少能分到幾十貫,另外還跟二舅兄投資林家大舅的肉鋪,賺得不多,可也有個六七八貫,加上姝娘給的吃食補貼,請她娘幫忙把關也算工錢,零零碎碎,家裏每月到手就沒有低於五十貫的,運氣好甚至能有七八十貫。

可是他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這麼一個唯唯諾諾、面黃肌瘦的小丫頭,那王娘子就敢開價十貫錢,簡直痴人說夢。

沈家旺算是好涵養的,雖然學問不高,但他不酗酒不爆粗,別說家暴了,在家裏對妻女甚至是溫言細語、從不說重話,在外邊也很少給人掛臉子,這會兒都被氣得冷笑一聲。

不過他的冷笑並不針對在場所有人,而是衝著那不知所謂的王娘子去的,冷嘲完才分析道,“恐怕本就沒安好心吧,這價錢也就大戶人家出得起,可他們挑丫鬟只要年紀小的,從小調/教起來,如此不但用着順手,也比半路進去的更忠心。”

“可不是么,貞娘這歲數,大戶人家進不去,還能去什麼正經地方?”馬娘子面露不忍的道,“沈押司和小東家都是好人,我也不妨說句真心話,若不是您的身份擺在這,我也不敢冒然對小東家說貞娘,她那繼母才出孝期就敢發賣亡夫親女,可見有恃無恐、沒臉沒皮,往後還不知道能幹出什麼事。倘若有人看貞娘可憐,出手拉她一把,卻從此被貪得無厭的王娘子纏上,這不是害人么?也就像沈押司這樣尊貴的官爺能震懾兩分,讓那王娘子不敢造次。”

馬娘子確實是掏心窩了,這話既是在向沈押司父女哭訴貞娘的窮途末路,也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貞娘,錯過這個村就不會再有這家店。

畢竟連官爺都嫌麻煩的話,往後就更不會有人對她起意了,畢竟十貫錢不是小數目,說不定還要惹一身腥。

貞娘但凡有點眼色,這個時候就該主動表現,或者求一求小東家。出路都是自己博出來的,沒有被推着走向康庄大道的理兒。

她看得出來,小東家和她爹都是動容的,可能對價錢和那王娘子還有些顧慮,但只要不是拿不出錢就好辦,小娘子大都心軟,貞娘去小東家跟前撒個嬌賣個慘,打動了她,說不定真就被帶回去了。

她是發自真心覺得這去處不比大戶人家差,就小郎君烤肉店的火熱程度,金山銀山都能自己賺,往後沈押司家也是大戶人家,貞娘成了小姐跟前的大丫鬟,跟着主家吃香喝辣,體面又舒服。

馬娘子一片好心,卻不知道對於貞娘這種從小被家人冷暴力、沒感受過溫暖的人來說,撒嬌賣慘才是最困難的。

大家都說她可憐,可這就是她的生活,她過了十幾年的生活,早已成習慣,要怎麼拿出來賣慘?

貞娘不知道,也做不出來。

但她也不是傻子。

可能是從小缺愛的緣故,貞娘對外人的情緒,或善意或同情,都感知的清清楚楚,可能沒法組織語言表述出來,只有她自己一清二楚,比如對她十分關照的馬娘子,確實是個好人,同情她的身世、譴責她娘的惡毒,也在儘力幫她找好的買家,但她也知道,馬娘子也是要賺錢的,對她好歸好,生意歸生意;

馬娘子口中的官爺,她能注意到對方的多次打量,但她總覺得那不是看她,而是透過她看別人,所以對方的善意,她也沒多少真實感;

唯獨這位叫姝娘的、比她還小一些的小娘子,讓她頭一次產生了嚮往和憧憬。

小東家跟她爹進門的時候,她藏在屋子裏的陰影中,自卑得不敢靠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明媚如驕陽繁花的小娘子,貞娘第一反應是藏起來,她怕自己的存在玷污了那樣的明媚容光。

不得不按照馬娘子提前吩咐的給貴客端茶倒水時,她心跳劇烈的彷彿要衝出嗓子眼,始終低垂着頭,生怕從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的少女眼中,看到對她的嫌棄。

可貞娘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聽見一聲輕快好聽的謝謝。

那個瞬間她茫然了,甚至不覺得這話是會對她說的,下意識抬眼,看到少女燦若星辰的眸子靜靜注視着她,在她抬眸的時候,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貞娘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燦爛好看的笑容,彷彿能驅散她身上的陰霾,本能的想要靠近,身體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蹭一下跑開。

離開的瞬間貞娘就後悔了,之後看似在旁邊忙忙碌碌,實則每每都要去看少女,發現她並未碰馬娘子的茶,便像發現了新大陸般,立刻跑去後邊重新倒了一杯熱水。

如果說端茶倒水,是貞娘在繼母的壓迫下日積月累鍛鍊出來的眼色,那一小勺子糖就是她的私心了,繼母和馬娘子不曾交代她招待貴客要用糖水,但她本能覺得那樣美好的少女,就該配最珍貴的東西。

再說馬娘子對貴人的態度她也瞧在眼裏,恨不得供起來,必然不會在意這點小事,她便自作主張添上這一勺。

這一次,她依然收到了小娘子的謝意,也一如既往的沒出息跑開,但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充盈感覺。

她喜歡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更喜歡那宛若太陽般耀眼的光芒,就這樣無聲的接觸,都感覺能為她晦暗不明的往後餘生添上一筆亮色。

假如馬娘子不說最後那句話。

可是沒有如果。

馬娘子的話,激起了貞娘從未有過的野心,她想要跟隨這樣的少女,就像是圍繞着皎皎明月的星星,只要能沐浴在其的光輝,做牛做馬也願意。

於是,儘管不知道要如何撒嬌哭求,逆來順受了十幾年的貞娘,也頭一次大着膽子為自己爭取,“我、我聽見舅母給娘介紹對象了……”沈麗姝對少女百轉千回的心思一無所知,但沉默的當事人第一次開口,就足夠吸引她的注意力了,轉頭看着貞娘,目光專註、一眨不眨。

她的反應,對自卑怯懦又忍不住嚮往她這片光明的貞娘來說,無疑是有有效的鼓勵,打結的舌頭也放鬆了,貞娘順利的說下去,“那人在冀州給有錢人當掌柜,一年能賺幾十貫,在冀州有宅子有地,而且還只有個女兒,娘想帶着弟弟嫁過去,也好叫弟弟跟着他學本事,以後說不準就繼承他的衣缽。”

一鼓作氣,貞娘說到最後大着膽子表白,“老、老爺小姐,您們不用擔心因此惹上麻煩,我爹娘不在了,賣身錢給了弟弟,就當是做阿姊的最後一點心意。往後無牽無掛,貞娘只為小姐一人做牛做馬!”

大概是貞娘之前唯唯諾諾、木訥怯懦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突然打開話匣子,還說得這般條理清晰、有理有據,在場幾人無不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馬娘子首先給貞娘投去了讚賞的眼神,心想她還是小瞧貞娘這孩子,在王娘子那樣刻薄惡毒的繼母手底下討生活,沒有點心眼怎麼活到現在?

沈麗姝卻並不認為貞娘以前都在扮豬吃老虎,真要有能耐,也不能淪落到被繼母發賣都還在逆來順受。

她覺得貞娘最後的表白有些耳熟,仔細一想,發現對方好像把之前阿姨們自我介紹的技巧融會貫通並活學活用了。

這學習能力還真是比她大部分小夥伴都強。

沈麗姝身為黑心資本家的DNA動了,此時此刻父女心意想通,她也覺得把貞娘很有用,平時給她端茶倒水,上班時間帶到店裏幫她搬磚,她豈不是只需要舒舒服服的坐在辦公室里數錢?

不過,她敢隨隨便便花十貫錢買個物品回家,這可是活生生的人,還是要跟家長商量一下的。

畢竟她還是個未成年小朋友。

沈麗姝於是轉頭去看老爹,還沒開口,剛好對上她爹滿意的目光:“姝娘,不如就把貞娘帶回去為你做事?”

沈爹之前的確因為價格和那王娘子而遲疑了,倒不是怕麻煩,主要是不想當冤大頭,自己大出血無所謂,讓王娘子那樣一個惡毒繼母白占這麼大好處,他想想都嘔得慌。

可是他也知道,那王娘子鐵了心要賣女,總會讓她得逞的,貞娘如今這面黃肌瘦的模樣都看得出有點顏色,可見底子不錯,養一養也是個清麗佳人,大戶人家不要這麼大的丫鬟,那些見不得光的地方可不嫌棄,正好年歲合適,調理個一年半載就可以掛牌子了。

沈家旺沒去過那種地方,但生活在繁華都市,這類花邊新聞聽得不少,據聞還有那好幼/女的,貞娘去了那種地方,說不定等不到一年就要接客。

正是因為預見了她的命運,沈爹才大發善心想做一回好事,偏又被那王娘子噁心得不行。

不過貞娘說的內容又讓他開始回心轉意,尤其是最後那句為姝娘做牛做馬,他聽着十分順耳,甚至想真要從此斬斷和家人的聯繫,一門心思只聽姝娘的吩咐,十兩銀子好像也不算太虧?

父女倆對視一眼,順利達成統一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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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生活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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