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難怪酥酥不知道小梅園在什麼地方,原來已經不屬於赤極殿的範疇,或者說,是在赤極殿西北方向的邊緣之地。
那兒早些時候是荒蕪的,酥酥曾經去過,被重淵提溜了回來,說不適合她小狐狸去玩,提溜了幾次之後,酥酥就不去了。
只是在她記憶中荒蕪之地,如今多了一處小別院。綠草茵茵,花草樹木茂盛,白牆青瓦,建築有種她曾在話本子裏瞄見的塵世間模樣。
不但如此,還有不少的梅樹。這會兒梅紅色的花朵開得正盛。
院門外是酥酥見過一次的梅夫人,依舊是素衣白簪,遠遠兒就來接她。
“酥酥姑娘難得來做客,快請。”
酥酥沒有做過客。在赤極殿,她也沒有客的感覺。本該是走到哪裏都是自在地,偏偏梅夫人這麼說,讓她有了一點茫然。
做客。她這算是做客嗎?
酥酥不理解,沉默着跟梅夫人進了正堂,素白的垂幔鏤空綉着詩文,成套的原木色桌椅上都有星星點點的梅花花瓣,主座一處,賓位左右兩列。
梅夫人主位落了座,笑吟吟請酥酥在賓位落座。
小梅園有幾個侍女,都是梅夫人從梅山帶來的,奉茶伺候周到,只是在遞茶時,抬眸看酥酥的那個眼神,讓她總覺着有些微妙。
酥酥接過茶杯,沒有喝,只捧在手中,忍不住想,這個眼神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酥酥說不上來,她低頭摩挲着茶杯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詞。
也許,是……審視?
“酥酥姑娘似乎不愛飲茶,不知姑娘平日裏喜歡什麼吃食,點心,我手中這倆丫頭別的不會,做些點心倒是有一手。你說與我來,下次我也好準備好。”
梅夫人抿了口茶,用帕子輕輕揩拭唇角,細柳似的眉彎彎,看起來很溫柔。..
酥酥不擅長這種聊天。很彆扭。
畢竟她睡醒之後就跟着重淵來了赤極殿,這麼多年間,與她說話最多的人就是重淵,松石。
旁人都避着她,偶然說話也都是不得不說的,從沒人會和她說這種……既生疏客套又熱情的話。
這讓她很不習慣。
“肉脯。”酥酥放下茶杯,簡短說道。
她的確愛吃肉脯。平日裏肉脯都是重淵給她做好的,一罐一罐的吃,只這一罐肉脯吃得格外久一些。
若說喜歡,狐狸愛吃肉是天性。她還愛吃肉包子。唯獨不愛吃各種草葉菜,還有讓酥酥很難以接受的素包子。
“我記下了,下次酥酥姑娘來,一定做些肉脯準備着。”梅夫人含笑打趣道,“或許我可以去問問殿主,怎麼做酥酥姑娘愛吃的肉脯。”
說著,梅夫人對侍女挑了挑眉,“殿主何時來?”
那侍女屈膝道:“許是快了。”
酥酥默默聽着。重淵也要來?
“他讓我來做什麼?”酥酥有疑問直接問了出來。
梅夫人聞言起身對着酥酥屈了屈膝:“是我不好,怕你不來,命底下人哄了你。酥酥姑娘千萬別生氣。我給姑娘道歉。”
騙她的?酥酥一愣。
也就是說,重淵沒有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
酥酥剛想放鬆一點,可是轉念一想,梅夫人用重淵騙她過來,就為了問她喜歡吃什麼嗎?
她很不解,也不太想在這裏見到重淵。
索性乾脆問道:“你騙我來,有什麼事?”
梅夫人重新落座,仔細打量了酥酥一番后,嘴角噙着笑,輕言細語道:“酥酥姑娘可知道,家夫去后,給我留下了偌大的梅山,屬下三千,家產無數。奈何我空有梅夫人的名頭,並不能在豺狼手中自保,幸得殿主垂憐,許我得赤極殿的照拂。”
“殿主與我有情有義,我自當報答殿主。”梅夫人的目光掃過酥酥的狐耳,收回視線時,笑得依舊溫柔,“酥酥姑娘是殿主的……那我自當多加照拂姑娘。”
酥酥默不作聲聽她說完,沒聽太明白。只記住了一件事。重淵對梅夫人有情有義,梅夫人就要回報到她身上。
可是為什麼,也沒有人問過她呀。她不願意。
酥酥起身,她認真跟梅夫人說道:“我不要。”
她轉身就走時,忽然想到,在松石帶給她的話本子裏,做客的人走的時候,要說一句話的。
“告辭。”
酥酥生疏地說完,在梅夫人的目視下,跨過正堂的門檻。
正堂正對着一扇照壁,一身琉璃紫衣的重淵腳步匆匆地出現在酥酥的眼前。
酥酥沒眨眼,停下腳步看着他。
男人幾乎在轉過彎來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家小狐,大步跨過來,抬手落在酥酥的肩膀。
“怎麼來這兒了?”
酥酥張了張嘴,想說是梅夫人用他的名義騙了她來的。可話到嘴邊,她總覺着這麼說有些怪。或者說,她不想這麼說。不想讓重淵知道,她只是想聽他的話。
她抿着唇搖了搖頭。
“要走啦。”
酥酥想問重淵來做什麼,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問出口。
侍婢們都說,梅夫人來了赤極殿,殿主對她百般照拂,極其溫柔。可能是來和梅夫人一起溫柔的吧。
想到這裏,酥酥隱約記得檀休說,那顆白狼珠花費了重淵半個月的時間,那半個月重淵不在赤極殿中,那梅夫人這裏怎麼還能和重淵賞花煮茶?
酥酥想不通就不想了,問重淵:“一起回去曬太陽嗎?”
她發出了邀請,眨巴着眼等待着重淵的回答。
重淵嘴角一挑,剛要答應,忽地想到梅夫人這裏還有些事要問清楚,抬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肩膀,哄着她:“你先去,我過會兒就來。”
酥酥垂下了眸,在心裏默默說,過會兒,她就不等他啦。
她和重淵錯開半個肩膀,提裙順着梅花盛開的青石板路跑了出去。
重淵一直凝視着小狐跑走的背影,她髮髻裙上落了不少花瓣,跑起來時,裙擺飛起,花瓣搖搖四散。
男人目光專註而溫柔,直到小狐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內,他才收回視線,同時收斂了笑意,眉眸重新帶上一貫的鋒利。
不知在門口等候了多久,梅夫人直到看見殿主抬步走來時,才上前兩步,屈膝行禮。
“殿主。”
重淵嗯了一聲,大步走進正堂,也未好奇其間格局擺設,隨意掃了眼,在賓位看見滿滿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嘴角勾了勾,而後直接在酥酥坐過的位置落座,捧起這杯酥酥沒有喝的茶,神色自若抿了口。
這一切梅夫人都看在眼中,她神色不變,心下有了計量。含笑道:“酥酥姑娘可愛無比,令人喜歡。”
重淵放下茶杯,這才正視梅夫人。
“上次梅山一別,梅夫人來此也有月余,不知考慮得如何?”
梅夫人收起笑意,眼角眉梢掛上愁容:“殿主,那是家夫梅氏一族的心血。是真真正正世代心頭血所凝,若是沒了,妾只能以身殉夫,為梅氏一族賠罪。”
“以身殉夫,說得好。”重淵聽着卻不過是冷笑了聲,不疾不徐地搖開一把白摺扇,扇面繪着一尾卧睡紅狐。
“你若想殉夫,本座也不為難你,替你動這個手也無妨。”
梅夫人臉色微微變了變,她勉強笑了笑。
“殿主容稟,梅雪落當真是家夫留下最後一件至寶,妾若是一個人守得住,也不會向赤極殿投誠。既然妾能率梅氏一族三千歸順殿主,定然是想要保住梅雪落的。”
重淵搖着摺扇,目光更多注意在扇上的小狐團上。前些時候繪下的,得湊個空給小狐自己看一眼才好。
聞言也不過是頭也不抬漫不經心道:“本座不是善人,救你要的就是梅雪落。”
梅夫人直接屈膝跪下:“還請殿主寬容一二。”
“寬容?”
重淵手指捻着摺扇,一折一折收起,垂眸看跪在地上的梅夫人。
“行啊。”出乎梅夫人意料,他一口答應了,緊接著說道,“用旁的東西來替代,我就給你寬容幾個月。”
梅夫人臉色變來變去,最後還是無奈,將手中羅扇呈上。
“妾身無長物,若說來,除了梅雪落外,只剩下梅鏡一面。妾願用梅鏡求殿主寬容幾個月。”
重淵目光落在那面羅扇上,嗯了一聲,抬手收起。
也不算一無所獲。
梅夫人並未起身,而是謙卑地低着頭:“妾已經率領梅山族人歸順赤極殿一月有餘,外人說辭紛紛擾擾,妾還請殿主做主,為妾正身。”
重淵得了梅鏡,這會兒心情還算不錯,隨口道:“你要如何?”
“妾不敢求旁的,只求殿主為妾開一席接風,讓眾人知曉,妾在赤極殿,亦有一份位置。”梅夫人笑得無奈,“如此,妾的部下們,也該能安心為赤極殿效忠了。”
“准了。”不是什麼大事,重淵一口答應了,“一應事宜,你去尋絳黎安排。”
“是,多謝殿主寬容。”
梅夫人這才起身,笑得溫柔,似順口一提:“不知接風宴上,能不能讓妾與酥酥姑娘同坐?”
重淵眸子一眯,有兩分凌厲襲來。
“你若不提,本座也要問你。她怎麼會來你這裏?你派人告訴本座,是何用意?”
梅夫人輕言細語解釋:“是妾偶然見到了酥酥姑娘,酥酥姑娘對妾有那麼幾分好奇。酥酥姑娘,似乎不怎麼與人多交流。”
聽着梅夫人的話,重淵抿唇,而後輕哼了聲:“她每日與我一起,不需要旁人。”
梅夫人神色不變,笑得溫和:“殿主說的是,只是妾以為,酥酥姑娘年紀不大,對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妾斗膽,看着酥酥姑娘心生憐愛,想多親近親近。”
重淵聞言微微沉默片刻,而後淡淡說道:“她若是親近你的話。”
嘴上如此說,重淵心中卻不以為然。
小狐只會親近他,旁的人,都不會讓小狐多看一眼。
只除了那個礙眼的……松石。
*
酥酥發現,梅夫人不再是只出現在侍婢們的口頭。經常在她溜出去曬太陽時,總是能碰見一身白裙的梅夫人。
梅夫人也不是總拉着她說話,就是隨意問候一聲,偶爾還會拿做好的肉脯來給她。
酥酥都沒要。
她吃的肉脯都是重淵做的,已經吃慣了。旁人給的,她不習慣。
而且,她也不喜歡。
如此持續了有小半月,望星坡點起一片紅色燈海時,酥酥一大早就背着一罐肉脯去瞭望星坡。
坐在石墩上手捧着腮,靜靜看一片燈海飄到裂星河的上空。
身側有一股清淡的氣息靠近。
“松石。”
酥酥坐在那兒仰望着紅色燈海,忍不住問他:“梅夫人為什麼總來找我?”
整個赤極殿,會這麼頻繁來找她的只有重淵。
但是重淵找她,她是高興的,梅夫人來找她,她好彆扭。
松石也和酥酥一般手托着腮,靜靜欣賞他親手點放的燈海。
“也許是因為想親近你。”
“親近?”酥酥好奇地側過頭來,“她難道不是和其他人一樣,討厭我嗎?”
松石聽到酥酥這麼說,無奈笑了笑。
“沒有人討厭你,酥酥。”松石說這話時,溫柔而真誠,一雙眸安靜地看着酥酥,很認真。
酥酥垂下眸。
她也想相信的,可是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才不是。明明檀休就很討厭她,很討厭很討厭的那種。
“至於梅夫人,她對殿主有所求,求不得殿主,只能繞道在你的身上,也不是很難理解的事情。”
松石見酥酥不打算面對這個問題,輕嘆,回到正題。
“她想要在赤極殿有個地位。獲得這個地位,需要親近你。”
酥酥不太理解:“那她是喜歡我,還是討厭我?”
松石給酥酥解釋了一個不曾接觸過的詞。
“她不喜歡你,也不討厭。她只是單純的,利用你。”
利用。
酥酥的確不了解這個詞。但是她多默念了幾次,記下了。
“那我應該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松石想了想,給她了一個建議。
“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喜歡她還是討厭她,不妨主動和她接觸一下。下次她來,不需要那麼躲着。或許你就有了答案。”
這樣就可以嗎?酥酥想,她感覺自己是有些不太喜歡梅夫人的。但是梅夫人不是討厭她的話,她單方面討厭梅夫人是不好的。
那還是再見一次吧,再見一次梅夫人,好好的確定一下。
這一天酥酥在望星坡呆到了月明星稀,松石為她在夜間點燃了一盞燈,直到酥酥開始犯困,松石才勸她回去。
酥酥捧着一個小袋子,走路都是連蹦帶跳的。
夜裏的望星坡,抓到了好多螢火蟲。
重淵應該很久沒有見到螢火蟲了吧,她放給他看,他說不定會高興一點。
酥酥回到東殿,推開殿門,殿內十幾顆海珠照亮整個殿宇。
重淵果然在她殿中。難得沒有躺在美人榻上撒懶,而是在垂着珠簾的左間,自己和自己下着圍棋。
酥酥興沖沖拎着小袋子過去。
“重淵!”
她臉上笑得露出一個小酒窩。
重淵右手捻着一顆黑色棋子,舉着並未落子,而是靜靜看着狐耳少女噠噠噠跑過來,衝著他笑得甜美。
等候了幾個時辰的火氣,也隨之平復。
他抬手丟了棋子,沖小狐勾了勾手指。
酥酥乖乖上前去,跪坐在重淵的身側。
“我給你帶了好東西,重淵,你把海珠收起來。”
重淵不知道小狐狸在玩什麼,不過還是順着她的意思,抬手一揮袖,整個殿中所有的海珠剎那間黯然無光,殿中頓時一片漆黑。
酥酥這才心滿意足地低下頭拆開錦袋。
只一瞬間,數不清的螢火蟲爭先恐後飛出,星星點點的熒光繞着她劃過一道又一道的微光,
在微弱的閃光點下,酥酥衝著重淵笑得眯起了眼。
“重淵,喜歡嗎?”
男人根本沒有看見那一隻只細弱的螢火蟲,他全神貫注盯着眼前的狐耳少女。
她在笑,笑得滿眼裏都是他。
重淵心中一動,伸出手落在酥酥的臉側。
“喜……”
男人喑啞的聲音還未說完,殿外傳來克制卻略顯急促的敲門聲。
“殿主,梅夫人遭襲,情況不太妙!”
重淵眉宇一擰。
他落在酥酥臉側的手收回,收回的,還有他未盡之言。
他對酥酥低語了句:“我有事先出去一趟,過會兒回來陪你看。”
重淵到底還記着梅夫人那兒放的線,抬步離去。
酥酥跪坐在原地,手上攤開着空空的錦囊袋。殿門關閉的同時,也帶走了殿內所有的光。
螢火蟲早就飛的不見了蹤影。
酥酥在一片黑暗中沉默地蜷着尾巴。
她伸出手虛空地抓了抓,一隻螢火蟲都沒有了。
她雙臂抱着膝,心裏有些難過地想,重淵為什麼不知道,不用過會兒,只要錯了此刻就什麼都沒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