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雨師妾(十一)
這麼幾個記憶片段,已可窺見蝙蝠公子的可怕之處了,他還是一個孩童之時,就已開始建立島嶼,就已謀劃了這樣可怕的事。
楚留香眸光微斂,皺了一下眉,淡淡的道:“怪不得,這個人要叫做蝙蝠公子了。”
姬冰雁冷笑了一聲,道:“不錯,黑暗之中的蝙蝠不正是沒有眼睛的?只希望這一座蝙蝠島,不是只有瞎子才能進去就好。”
這樣一個自幼眼盲、心志堅定之人,江湖上不可能沒有他的名號,楚留香在心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原隨雲。
龍女不了解江湖,連譽滿江湖的盜帥都不認得,更不要說別人了,道:“原隨雲?”
楚留香道:“不錯,這個人是無爭山莊的莊主原東園的老來子,文武雙全,才高八斗,在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雙目失明。”
“…………”姬冰雁嘆了一口氣,道:“你若是把這個猜測說出去,十個人中有八個會以為你瘋了,原東園也一定會來殺了你。”
原因無他,這位原少莊主乃是公認的溫文爾雅,品性敦厚,武林中人提起他來,嘴上多半讚不絕口,惋惜他患有這目盲之症。
“無爭山莊”的無爭,是天下武林豪傑的賀號,意為天下無人可爭,近五十年來,無爭山莊已沉寂了許多,可虎威猶在,江湖中人提起無爭山莊,面上態度還是尊敬得很。
楚留香摸了下鼻子,含笑道:“這也只是一個猜測罷了,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他們又猜測了幾種可能,龍女一直沒有說話,藍幽幽的眸子映出一片水光,沒有琉璃那麼清澈,而是大海一樣的深邃、沉寂。
她的容光艷烈,如赤日當空,難免讓人覺得不可接近,可這一雙大海似的眸子,生生壓下幾分燥意,令暴烈之感變成了威嚴。
楚留香的眸色深了一點,藉著衣袖的遮掩,握住了美人一隻骨肉勻停的手,溫柔的攏在掌心,道:“你想去龍女廟看一看么?”
龍女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她沉默了一下之後,才道:“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我的廟還會在么?如果香火與供奉不斷,我的本體不會這麼久醒不過來。”
“你所料不錯。”張三嘆了一口氣,苦澀的道:“早在十年之前,龍女廟就被漁民們推翻了,那裏現在變成了一片荒地,除了出沒的野獸,只有我偶爾會去祭拜和清理。”
第一個月,漁民們照常拜祭,向龍女祈求出海平安,第三個月,出海的漁民遇上了風浪,只活下來了一半的人,第六個月,漁村中出現了另一種聲音,譴責龍女的消失。
三年之後,人們遺忘了她,海難之中死亡了很多人,他們的老婆、孩子、父母認為是龍女沒有及時救人,是她害死了遇難者。
姬冰雁冷冷的道:“大恩成仇。”
張三嘆了一口氣,道:“不錯。”
總之,人們推倒了龍女廟,每一個漁村幾乎都這麼做,沒過多久,十幾座龍女廟消失不見了,香火斷絕,龍女本就受了傷,又一夕之間遭逢大變,傷勢更加嚴重了,兩三年的沉睡也就變成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
楚留香的笑意也淡了下來,心中有一絲疼惜,人類是一種比龍更無情的生物,不能為人們帶來切實利益的神,就不再是神明。
龍女不再出現,人們也總該記得從前救命的恩情,哪怕不再祭祀,也沒必要直接推倒了她的廟宇,甚至阻止的人都沒有幾個。
張三又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女人住在那裏,就是從前的廟祝,龍女廟被推倒的時候,她為了阻止漁民們,不小心被砸傷了腿,不良於行,全靠我的接濟生活。”
龍女的眼睫一抬,道:“不必說了。”
她阻止了試圖一起的楚留香,起身離開了船艙,在甲板上縱身一躍,力道極大,龍尾拍開水花和海浪的氣勢似乎可生裂礁石。
在大海之中,海浪簇擁着這個高傲明艷的美人,她的身體柔韌、有力,猶如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一擺尾就能游出幾十丈遠,哪怕到了漆黑的深海,也依舊看的清清楚楚。
現在還是下午,海風和煦,日光在海面上灑下一片碎金,照到海水下,折射出一片絢麗的光影,海浪的浮沫如情人溫柔的手。
“…………”
龍女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留在海中,身體的本能讓她想停留在深海之中,甚至也想把楚留香拖下海,不准他再一次回到岸上。
海底的珊瑚與水藻之中,穿梭着色彩艷麗的魚群,夢幻的水母如輕紗一樣,排成兩行美麗的華蓋,一切生物、非生物都在迎接它們的王,用一種極盡臣服、順從的姿態。
沒過多久,她浮出了水面,穿過一片濕潤的沙地之後,在一片山林前,看到了曾經的龍女廟——這裏已經看不出是一座廟了。
不過是一片斷壁殘垣,儘管沒有什麼落灰與碎瓦,不過也破敗的不成樣子,本來放着龍女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蓮座了。
龍女四下看了一眼,終於在門口的一側看見了半截塑像——頭戴珠冠,身穿珊瑚與海浪織紋的宮裝,面目威嚴,手持一把波浪形寶劍,從身體曲線上看大抵是一位龍女。
龍女:“…………”
等一下,為什麼是龍頭人身?
她走進了一點,發現這半截塑像之後還有一個小木屋,應該是廟祝住的地方,這龍女像造型離譜了一些,不過光潔如新,一看就有人日日擦拭,這麼一想,心中也一軟。
不一會兒,有個瘸了一條腿的女人從木屋中走了出來,她的年紀並不大,十幾年前大概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在龍女廟被人推倒之後,卻獨自在這裏住了十幾年。
“龍女大人,恩人又出海了,請您這一次也保佑他平安歸來,信女會在這裏守着您的塑像,直到真龍再一次回到漁村之中。”
女人虔誠的祈禱了一會兒,將一碟果子供奉在塑像前,她叫做珍珠,有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眸,在十幾年前,是漁村之中最美麗的女孩子,在母親死後接替她成為了廟祝。
龍女心中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十分熟悉,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跪在廟中,虔誠的向龍女禱告,於是她現身回應,從那之後建立起了聯繫,然後依次是她的女兒、孫女。
珍珠祈禱之後,睜開了雙眼,盤子裏的果子消失不見了,一位高傲、美艷的龍女立在她身前不遠處,龍角晶瑩剔透,長尾如夢似幻,瑩白如玉的手中正拿着一顆青果子。
她居高臨下的看過來,伸出一隻冰冷又柔軟的手,把珍珠扶了起來,道:“供奉我收下了,作為交換,你的願望必將達成。”
珍珠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一瞬不瞬的望着這個身影,顫抖的道:“龍女大人,真的是你回來了,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我又一次見到了您,莫非這是上天的恩賜么?”
龍女的面目與十幾年之前不太一樣,不過珍珠也記不得她是什麼樣子了,龍女每一次現身,臉龐都讓人看不清楚,大抵是凡人不可直視,所以在塑像之時才會用“龍頭”。
龍女雙目微眯,幽藍的眸子中帶着幾分動容,道:“你在這裏守了十幾年,我蘇醒之後自然要來看一眼,從此之後,就不必守在這裏了,漁村也不再需要我的預示了。”
珍珠一怔,神色惶然的道:“人類讓您失望了,所以您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
龍女搖了下頭,道:“是也不是。”
漁村的人本就有一套常識,懂得躲避風浪的天氣,只是海上的天氣太過莫測,十之三四會突發風浪,沒有她的預示,海上也沒有龍女救命了,活下來的人的確少了一些。
可漁民們也更加敬畏大海,不會和十幾年前一樣,變得更加貪婪,甚至亂捕亂殺。
珍珠也忍不住回想起了過去,一條腿隱隱作痛,道:“您是對的,不要回來了,我也沒有什麼執念,只是很想再見您一面。”
開始時,淳樸的漁民們只是向龍女祈求出海平安,而後一切就變了,他們打起了龍宮和海底沉船的主意,珍珠也覺得很離譜。
龍女把一片鱗片送給了她,還有幾顆美麗且價值不菲的珍珠,道:“這個給你,可以留作一個紀念,該回歸自己的生活了。”
珍珠將龍鱗貼在心口,含淚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