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蒼耳(五)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一瞬間跟着綻出的光芒,亮得讓他幾乎忍不住要跟着落淚。周圍的場景忽然發生了變化。無數流動的光線交織穿梭,他們離開了“繭”的內部,站在了一間空蕩蕩、看起來幾乎像是樣板房的客廳里。零號有些驚訝,他向四周看了看,又轉頭看向身旁對這一幕表現的理所當然的小捲毛:“這是你的家嗎?”“嚴格來說,是我們的家。”小捲毛正在指揮着“繭”專心工作,往牆上裝什麼也看不見的落地窗和徒有其表的門:“你喜歡什麼樣的床?考慮到我已經得到了你的允許,把你順利偷回家了……”小捲毛停下話頭,回過身看着他:“黑貓先生?”零號這次沒能想起來糾正起外號的錯誤行為。他只是站在原地,還在不爭氣地因為對方無意識的某些措辭而不得暫時保持安靜一動不動、讓忽然急促得像是要跳出來的心臟自己平復下去。……等回去就要打報告提意見。雖然研發之路想也知道一定會困難重重,但為了任務者的安全和耍酷需求,完全有必要研製出可以穩定心率和腦電波的睡眠艙,甚至可以專門弄出一個標準化房間。零號深吸了口氣,他控制好不自覺冒出來的耳朵,抬腿走過去。小捲毛這會兒也有點緊張了,他暫時停下建設進度,悄聲跟好像什麼都知道的神燈先生打聽:“有哪裏不對嗎?”年輕的彼岸拓荒者在這種事上沒有任何經驗,畢竟絕大部分死者之境的居民——或者說乾脆就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居民,好像都還沒有從對岸撿來活着的意識帶回家的先例。在遇到一個一起生活的意識之前,他們的家其實就是那座綿延得彷彿看不到盡頭的龐大冰川。零號眼中的繭就是他的私人單間,在彼岸的探測視角下,那大概是一塊在海水中漂流的浮冰。在破繭之前,新生的意識會一直住在這種單間裏。而成功破繭后,就可以把“存在”本身留在這兒,自由地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作為死者之境的拓荒者,當然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狀態,也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如果是兩個人一起生活,那當然要有一個更舒服的家。迎上對方的視線,零號迅速認真搖頭:“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畢竟……雖然他們剛說好了不論走多遠都會相遇,但這種進度放在現實世界,不論怎麼說都稍微跳躍了一點。按照常規的進度,好像是要先當個非常禮貌的租客。在這裏租下一個可以落腳的小房間,拿到一把鑰匙……這樣在他不小心跑得太遠的時候,就會知道怎麼回去。他會非常仔細,絕對不在休息時間弄出任何噪音,也不會打擾對方的生活和工作。他可以抓緊時間去學一手非常不錯的廚藝。問題不會太大,只不過是把原材料和調料在加熱狀態下組合成一種有跡可循的可食用狀態,不會比他接受的任何一項訓練更難了。他們會一點點熟絡起來,熟到可以一塊兒窩在沙發里看電視、吃零食跟水果,熟到可以在起床后懶洋洋地打招呼。熟到他們從“關係不錯的室友”變成“關係非常不錯的室友”,再變成什麼其他的、更加親密和堅固的,在任何文化燦爛而輝煌的文學史上都被反覆讚頌和細緻描摹的關係……“我明白了。”小捲毛說道。零號倏地回過神。他忽然有點沒來由的緊張,下意識開口:“沒關係,不用管那些——”“很有必要。”小捲毛認真地搖了搖頭,“你們的世界線是單線程流動的。”雖然早已經很清楚這一點,但出生在死者之境的年輕拓荒者依然時常有些不太習慣,總是容易忘掉許多挺重要的事。比如在那條軌跡里,只能等待着時間去一點點留下痕迹。比如已發生的不可更改,而未發生的也無法透支。比如……那個叫做“現實”的地方,並不能在一瞬間就過完一生。年輕的彼岸拓荒者停在原地,他安靜地垂着視線,一點點整理着與對方不同步的記憶,隔了許久才重新抬頭:“隊長。”零號胸口無聲地一凝。嚴格來說,這個稱呼並不常用。那些拓荒者學員們多半習慣叫他“教官”,只在他帶隊出任務的時候,才會改口稱呼他隊長。他負責的夢域多半都極端危險,帶隊出任務的次數也實在不多,偶爾聽到這種叫法還會有些反應不過來。……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卻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格外熟悉。熟悉到已經烙穿了不可回溯的時間。他看見無數個畫面,小捲毛總是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有時候是穿着小熊睡褲,有時候是寬鬆的家居服,有時候是挽起袖口的白襯衫……小捲毛總是站在那兒,專註地看着他。每次要開口叫隊長的時候,眼睛就會先亮一下,再跟着不自覺地一彎。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他正隨着時間長河順流而下——而站在他面前的年輕人是在那些軌跡的終點,沿着“時間”這個坐標逆流回來找他。“我們可以從先相互熟悉開始。”小捲毛點了點頭,合上筆記本:“可以做個計劃。”顯然沒有被這種情況困擾,年輕的彼岸拓荒者適應力極強地接受了現狀,點開虛擬屏幕飛快地輸入了幾行代碼。“你接受每次任務之後,都先回——回這裏一趟嗎?”
小捲毛抬頭看着他:“把這裏當作你的家,把對岸的實驗室當作你不得不去報到的討厭的單位……”“沒問題。”零號看着他,“事實上,我現在已經有這種感覺了。”“真的?我就知道先裝門和窗戶沒錯。”那雙漂亮的眼睛倏地亮起來:“這兒看起來像是家了吧?”零號毫不猶豫地認真點了點頭。“因為我們還不是特別熟,所以你回家的時候,不一定每次都能見到我。”年輕的幼兒園老師噼里啪啦敲着鍵盤,也不知道都在編寫些什麼奇特的程序:“家裏有兩間卧室、兩間用來寫教案和報告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共用的客廳……”他停下話頭,遞給零號一張空白的表格。零號看向那張表:“是用來寫什麼的?”“物品申請表,看看缺不缺什麼東西,都寫在表上。”不知為什麼,說這句話的時候小捲毛忽然坐直了,那一腦袋小羊毛卷倒是非常神氣地支棱起來翹了翹。小捲毛把表格塞進他手裏,還在一本正經地咬着字:“多申請幾個,不浪費就可以,反正最後也是交給我批……”零號猜到了他是在模仿什麼人,忍不住好奇地研究了一會兒是誰這麼幼稚兮兮地裝酷,卻還是沒什麼頭緒,只好道了聲謝接過來。“因為我們還不熟,所以一開始,我們只能在客廳見面。”小捲毛已經向繭申請了一張辦公桌和兩把轉椅,他倒坐着趴在椅背上,看着零號填表格:“等熟一點了,你就可以邀請我去你的辦公室……再熟一點,就可以去拜訪你的房間。”零號的筆尖在紙面上頓了頓,慢慢地又寫下了幾個字。他放下筆,側過身看着正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捲毛,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揉了兩下:“我們是不是很快就會熟悉起來?”“那可不一定,我把這段記憶暫時抽出來做成繭了,查看不了。”小捲毛囫圇搖頭,卻又像是已經飛快看了答案、迅速把作業本翻回來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的小朋友,明亮的光芒已經從眼底藏不住地高高興興淌了出來。零號也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抬起嘴角輕輕笑了下。“我們會非常非常熟悉。”零號摸了摸那些柔軟的捲髮。他忽然冒出了個念頭,或許是因為實在太過放鬆,就這麼下意識說了出來:“離開之前,我想在你們這裏養一段時間的傷,順便應聘一下幼兒園教師,幫你一起教那些小朋友……”小捲毛看着他,瞪圓了眼睛忽然坐直。“怎麼了?”零號有點好奇,“你看到的軌跡里,我都沒有提出過這個申請嗎?”小捲毛沒有開口,只是飛快搖頭。他像是隨時警惕着對方會改主意,當即從椅子上跳下來,迅速拉過虛擬屏幕運指如飛地操作了一會兒:“隊長,你的槍法好嗎?”“還說得過去。”零號點了下頭,他已經了解了“手工課”的課程安排,“你怎麼樣?”“我不會。我擅長的方向是解密和推理,不太擅長打架。”小捲毛埋頭敲鍵盤,幫他把特長填進去:“性格可以填開朗熱心嗎?”“沒問題。”零號走過來,單手扶着桌面看他打字,“既然這樣,我也一起教你——如果不會打架,落單的時候就很容易挨欺負,要學會保護好自己。”小捲毛整個人幾乎被他攏在了臂間,聽話地點頭點頭。零號填完了申請表,接過配槍和臨時教師身份卡,同對方一齊起身。——不要說是那些軌跡,就連他自己在開口之前,也完全沒想到過自己會忽然突發奇想,決定留下來當一段時間的幼兒園老師。或許只是想教會小捲毛打架。或許……只是想找個理由,再在這裏多停留一段時間。想讓他們儘快變得熟一點、再熟一點。熟悉到可以追得上時間,可以追得上那些軌跡,熟悉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那個從盡頭跑回來找他的影子。……零號收斂起心神。他翻遍了意識深處,終於找出來一個絕對保險的角落,給未來的自己寫信。——不能讓小捲毛落單。——要教會小捲毛開槍。——小捲毛不擅長打架,性格友善,一推就倒。一旦有了危險……他的潛意識忽然察覺到危機,手術刀瞬間滑進掌心,左手探出要將人護在身後,卻忽然錯愕一怔。場景再度發生了變化,已經切換成了幼兒園的教學場地。很難用合適的詞語來描述這片“教學場地”,因為滿目瘡痍至少意味着還能看出原樣,而這裏儼然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年輕的、不擅長打架的幼兒園助教高挽着袖口,攔在他面前,剛用一根噼里啪啦閃着電火花的棒球棍掄飛了一個撲過來的人影,又迅速換成了一台超高速電鋸,鋸開了照他們迎面砸下來的銹跡斑斑的手臂粗的巨型錨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