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蒼耳(四)
小捲毛低低“嗯”了一聲。零號的精神力徹底耗竭,他現在正頭痛得厲害,任何試圖轉動的念頭都會牽起劇烈的眩暈……而對方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年輕的拓荒者什麼也沒再問,只是慢慢揉着他的頭髮。像是哄小朋友一樣的架勢,先打着圈不急不緩地揉着後腦,等到他的呼吸和心率都稍微平穩下來,就繼續向下按摩到頸后的幾處。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力道適中的安靜按揉,似乎比零號吃過的那些療效各異的止痛藥都更有效。……或許可以記下來。以後回到現實里,頭疼的時候也這樣給自己按一按。彷彿用鋸子來回切割神經的痛楚漸漸淡去,零號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嘆了口氣。按揉的力道停了下來,小捲毛有些擔憂地抱着他:“不舒服?”零號搖了搖頭,再次為自己的冒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他不僅懷疑對方是假的,還把小捲毛不由分說按在了地上,差一點就情緒失控……他其實不清楚該怎麼為這件事道歉。“沒關係。”小捲毛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在你們那,這種行為很過分嗎?”零號扯了下嘴角:“非常過分。”……這種舉止放在現實里,大概多半要被當做精神失常抓起來。等回到現實,他會有一天終於不堪忍受,被當做失控的瘋子控制住,送進哪個治療機構嗎?零號沒真正想過這個答案。在來之前不久,他倒是已經被警告過一次了。是在那個拓荒者遇難之後發生的事。從夢境回到現實,他幾番周折試圖找到這個會在三年後加入拓荒者、會遭遇危險沉入夢域深處的年輕人,可不論怎麼都找不到任何蹤跡。這種反常的行徑引起了監管部門的注意,他被送到老師的辦公室,而老師前所未有地嚴厲警告了他。——對方告訴他,未來是不可改變的。改變未來會導致世界線崩塌,軌跡可能會因為一個最不起眼的小舉動而徹底失序,讓一切都亂成一團。他在夢裏被送去三年後,指導那些三年後會應召的拓荒者,這沒有問題——因為一切都發生在夢裏,而夢原本就是不需要嚴格遵守因果和邏輯的。但如果他妄圖在現實中找到那個拓荒者,並且說服對方不要在三年後加入“繭”、不要參與拓荒行動,就會導致現實世界的既定軌跡出現錯亂……零號被輕敲了兩下腦門。他回過神,看着面前正打量着自己的人影:“抱歉……我想得太大聲了?”“的確很大聲。”小捲毛點了點頭,“還有,你這部分信息的準確性有點問題。”零號抬起頭,低聲問:“什麼問題?”“你的老師理論有錯誤——你們那個世界是不會有混亂的,現實如果會因為軌跡的變化而混亂,那也就不能被稱之為現實了。”坐在他對面的年輕拓荒者解釋道:“世界線崩塌、軌跡線轉向,這都是潛意識世界發生的事。”打個比方,三年前的人追上了三年後的某一場夢,他得知了一些信息,然後做出了原本不會做出的舉動和選擇……那未來當然也就隨着改變了。但那場夢該做還是會做。三年後,會有一個人醒來后,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一場夢。夢裏的世界和現在很像,但好像又不太一樣,簡直像是不同軌跡上的平行世界……但誰會把一場夢當真呢?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這種事產生疑惑。現實世界只有唯一的一條軌跡,而這條軌跡轉不轉向、改不改變,生活在其中的人完全無法察覺,就像不會有人能只靠自己感覺到“地球在自轉”這件事一樣。零號垂下視線,沉默了片刻:“照這麼說,潛意識世界的‘夢’是絕對存在、不可改變的。”小捲毛點了點頭。零號看着自己的掌心。……也就是說,即使他把人勸下,也絕對不意味着就平安無事了。在三年後,那個人即使不成為拓荒者,大部分主觀意識也還是會毫無預兆地突然喪失,因為那些意識註定會在那一瞬間跟那場夢融為一體……“道理是這樣……但你認為你導致了你們那裏的一個拓荒者遇難。”小捲毛說:“我們沒有監測到類似的波動。”零號有些錯愕:“什麼?”年輕的拓荒者查閱着“繭”的記錄,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擠滿了屏幕,他只是掃了兩眼,就迅速翻到了下一頁,繼續飛速瀏覽着上面的內容。“你們在夢域銀河中的一切行動,我們都能探測到,也都有記錄。”小捲毛說:“但沒有你記憶里的那個拓荒者。”零號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對方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按理來說,他應當有能力由此推理,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可不知為什麼,他的思維就是轉不動——就像是一架龐大的機械儀器,偏偏就被莫名鎖死了一個齒輪。如果硬要去想,那種彷彿是卡了殼的滯礙就會變成某種鈍痛。鎖死的齒輪和其他齒輪摩擦碰撞,火星四濺,這種鈍痛很快就越來越尖銳……
沁涼的冰水湧上來,把剛剛騰起的痛楚迅速壓了下去。零號的手還停留在太陽穴上,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指腹能觸摸到自己額頭濕漉漉的冷汗。小捲毛牢牢抱着他,大概是為了把他從那種狀態里叫醒,年輕的彼岸拓荒者整個人也跟着翻身跳上了修復艙,蜷起雙腿跪坐在他身邊。“你的意識必須要好好修復一下……先不要再強行動腦,裂縫越來越多,它馬上就要散架了。”那雙眼睛迎上他的視線:“想點輕鬆愉快的事。”“繭”也是剛剛探測到,零號在從那種近乎沉眠的昏迷狀態里醒來后,意識強度竟然比之前降低了那麼多……純度倒是有顯著提升,許多原本看起來灰濛濛的部分似乎都不見了。這樣當然是有好處的,但同樣也會帶來嚴重的隱患——如果他們不是碰巧在這裏遇到,對方連一朵雲都做不了。“我帶你回家,把傷養好。”小捲毛的神色很嚴肅:“剩下的問題我們以後再慢慢解決。”為了便於交流和理解,他特地模仿着對方的說話方式,用了一個包含時間節點的定位詞。零號的確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安靜了一會兒,輕輕扯了下嘴角:“我們?”年輕的彼岸拓荒者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打開瞭望窗的擋板。冰川在窗外綿延,那是種和零號所見的彼岸的“繭”如出一轍的質地——那是種純凈、堅硬、透明的彷彿寶石的視覺觸感,又因為過於緻密堅硬,而呈現出一種令人心醉的藍色。望不到頭的巨型藍色冰川正懸挂在他們頭頂。零號沒有再開口,只是側過頭,目不轉睛地凝注着窗外層層疊疊的冰層。……那是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極為奇異的與恐懼並存的強烈吸引力。恐懼和吸引同樣來自潛意識的本源,或者用精神分析最習慣的說法,集體無意識——某一個種族的全體成員,通過代代相傳沉澱下的最原始的不明確的記憶。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無數看不清的畫面。“在這裏沒有‘在時間中穿行’的感受,我們的世界不在時間裏,所以也沒有先後的定義。”年輕的拓荒者說道:“所以,當我第一次帶你來到這裏,我就可以看到無數個我們的未來。”零號不自覺地怔了下。他似乎的確按照對方的要求不再強行動腦,所以額外多花了幾秒鐘時間,才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我們還有很多未來?”“非常多。”坐在他身邊的人點了點頭,“多到……不可思議。”這句話似乎藏有什麼極為奇異的力量。在那一瞬間,零號似乎察覺到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他忽然在彷彿天鵝絨一樣的深藍色的柔和天穹里看到了無數條亮起的細線。那些細線由四面八方飛速匯聚延伸,它們的確有一點波折、有一點繞遠,甚至還險些錯過了好幾次,但最終依然不可阻擋地匯在一處,變成格外明亮的璀璨光流。零號聽見自己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壓低了音量,輕得像是怕驚擾到任何一條細線的探索和尋找:“這是什麼?”他沒有得到回答,隔了幾秒鐘才怔忡回神,看向正盯着自己看的小捲毛。那個年輕過頭的拓荒者正看着他。零號覺得自己在那雙眼睛裏似乎看到了無數東西……可令人懊惱和泄氣的是,那些內容卻沒有任何一樣能被來自現實世界的意識辨認,隨着對方的視線逐漸恢復清晰,那些內容也悄然淡去。“是軌跡。”有人回答道:“在這裏,我們在見到那個人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和對方共度的無數個一生。”零號這才倏然察覺,始終包裹和保護着他們的那顆“繭”已經不知不覺隱去,他們已經來到了那些冰川的內部。他們身邊沒有任何人影,也無法循聲找到剛才回答的人的位置。“是某個‘存在’回答的。”小捲毛回過神,拉了拉他的手解釋道,“本人不在這兒,可能在圖書館看書,也可能在海灘釣魚。”對於剛才回答了零號問題的意識來說,也無非是忽然聽見腦子裏有一個忽然冒出來的問題,順勢就給出了一個答案。這種交流的準確度和效率,無疑要遠超通過任何一種語言和文字來聯絡。零號嘗試着去接受和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卻還是難免覺得新奇,抬起頭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他們在冰川內部行走。始終糾纏在意識深處的疼痛和疲乏像是暫時消失了,零號已經很久沒覺得這麼輕鬆過——就像是許多不同信仰和傳說里不約而同描述的,他似乎真的過完了自己的一生,來到了可以永久休憩的彼岸。小捲毛握着他的手,那個身影引領着他不斷往前行進,四周瑰麗的冰川像是夢幻般的寶石,粼粼閃出波光。零號把聲音壓到最低,悄聲問:“一眼就能看到一生,會覺得無聊嗎?”“當然不會。”“只是軌跡線而已,稍微一調整,後面的一切就會跟着改變了。”“有那麼多條軌跡線呢,可以商量着選一條最喜歡的。”“多選幾條比較好,再美好的軌跡也有點單一,等走到頭,還可以再回過來試試別的。”“反正也不着急。”“我們正考慮這個,有人試過多走幾條軌跡線嗎?不會沒有新鮮感嗎?”“是新來的吧?要新鮮感還不容易,把記憶抽出來,暫時做個繭封起來就好了。”“也要謹慎一點,聽說對岸有人在收集我們的繭,很多人的記憶都丟了。”“確實,有好幾對就是因為弄丟了記憶,軌跡一直沒辦法走到一起,最後分手去找別的人了。”
“那是因為原本就不合適。”“對,如果本來就是湊合在一起,去找新的軌跡也沒有問題。”“如果在靈魂深處互相吸引,不論失去過多少次記憶,軌跡也一定會交匯的。”……以上這些內容,是剛來到死者之境的S0教官,在提出問題之後體感時間大約一秒內得到的一部分回答。年輕的拓荒者打開筆記本,一筆一劃地工工整整記錄並總結道。零號:“……”他看着一本正經記筆記的小捲毛,用力揉了揉被吵得頭昏腦漲的腦袋:“你們——”他一眼看出那雙眼睛裏藏不住的笑,立刻牢牢閉上嘴,順便默念着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清空了腦子裏的一切念頭。“我們什麼?”“我們什麼?”“我們什麼?快說呀!最煩話說到一半的人。”“什麼一隻羊?”“為什麼要數一隻羊兩隻羊?”“聽說數羊可以快點睡覺。”“那是你們那個年代的說法,科學早就證實了數羊不僅睡不着覺,還會越數越精神。”“誰讓你在大腦放空的時候數羊了?不都是腦子裏亂糟糟全是想法的時候才數羊嗎?”“照這麼說,他腦子裏亂糟糟全是想法嗎?”“為什麼亂?”“什麼羊?山羊還是綿羊?”……零號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理解小捲毛為什麼要出去做拓荒者,而且一走就走那麼遠了。他這一次迅速截住了自己的念頭,徹底放空大腦,站在原地,雙手揉了半天太陽穴。雖然早已經不習慣放空大腦的感覺,但那是因為總要面臨無數危機、又有太多不想清楚就不行的事,他已經習慣了不讓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這樣突兀地吹了一聲終止哨,又是在被一堆亂糟糟卻又完全無害的絮絮叨叨填滿了大腦之後……零號忽然意識到,這麼做似乎也並不難。他像是正以第三視角審視着自己的意識——他正看着一個狼狽的、像是堂吉訶德一樣滑稽又固執的騎士,明明已經步履蹣跚搖搖欲墜,卻還是不肯放棄最後那一套寒酸的劍和盔甲。他解下了那套早已破爛不堪的盔甲,連同銹跡斑斑的劍一起拋出去。那些東西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卻又在墜落時轟然一震,讓他的意識也彷彿跟着微微悸慄。……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正被小捲毛抱在懷裏。他們回到了那顆“繭”的內部,沒有了最後一層心理防禦機制的阻礙,修復艙正有條不紊地修復着他受損的意識。“剛才的不是夢……打開‘繭’的屏蔽就會是那樣。”小捲毛解釋道:“他們對你的感覺很不錯,所以反饋的意識活動也稍微多了一點。”零號按了按發漲的腦袋。他倒是不太在意剛才那是不是一場夢——畢竟就算那不是場夢,一切也夠玄幻的了,就算是他瘋了也不可能把那種情形跟現實弄混……但他還是忍不住在意另外一件事:“這是‘稍微多了一點’?”“嗯。”小捲毛老老實實點頭,“我的‘繭’已經幫忙屏蔽和過濾掉百分之九十了。”零號深吸了口氣,心情有些複雜地沉默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在被告知了這種情況之後,他對死者之境的強烈嚮往忽然就不着痕迹地淡了百分之九十。小捲毛認真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確認了什麼,才總算鬆了口氣,唇角跟着放心地抿起來。“所以學會結繭非常重要。”修復艙很寬敞,年輕的幼兒園老師就這麼順勢坐了下來。他拉過懸浮的虛擬屏幕,臨時給新來的學生開了堂課:“既不會被別人吵到,也不會吵到別人。”看着小捲毛老師格外像樣的架勢,零號眼裏不自覺地透出了點笑影,給自己也弄了個筆記本,打開一頁認真聽講。結繭的過程據說並不是太過複雜。第一步當然就是吸收海量的知識和信息——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幼兒園的主要課程。不論這些新生的意識願不願意,都必須老老實實地進行這一步。他們要先從基礎知識起步,到了一定階段就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某個方向專精,也可以選擇多個科目、每種都了解最基礎的一部分……總之只有在收集了足夠的原材料之後,才能繼續進入下一個流程“聽起來像是我們從學前班到大學畢業的內容……”零號停下筆,忍不住舉手提問,“這些都是幼兒園教的嗎?”小捲毛老師看着他,顯然不太理解為什麼會有這種提問,不解地點了兩下頭:“小班。”“……”零號按了按額頭。他忽然冒出個念頭——自己似乎被外表的假象迷惑,太過沉浸於那些柔軟可愛的小捲毛,在相當程度上低估了面前這個年輕過頭的拓荒者。零號抬起視線,看着虛擬屏幕上的幼兒園中班內容。
中班內容是做手工。入鄉隨俗,他儘力調整着自己的認知,把“做手工”這三個字和“徒手開高達與拆高達”、“用不同種類的化學試劑兌出精神力補充劑、麻醉劑和止痛劑”、“雙手同時操作兩把改良版MP5衝鋒|槍”從容地聯繫起來。“不用緊張,這些是升大班的課程。一開始只需要練習用斧頭劈柴、用樹枝烤蘆花雞,可以舉着長矛追殺野豬就行了。”年輕的幼兒園老師介紹道:“等掌握了這些,就可以開始練習抓着直升機的起落架在天上飛……”零號沉吟了幾秒鐘:“中間沒有過渡嗎?”幼兒園老師停下來,眨了眨眼睛。零號虛心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了幾行。他決定回去以後立刻調整訓練方式,給那些日子太過舒服的拓荒者學員們換個氛圍:“掌握這些以後,就可以結繭了?”“差不多了。”小捲毛點了下頭,“不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必須給自己設立一個‘唯一錨點’。”零號微怔。“和你們所說的錨點差不多,不過你們的錨點太普通了……力量不夠。”年輕的彼岸拓荒者調出數據看了看:“這種力度,連夢域都沖不破的。”“對。”零號輕點了下頭,“它的用處也只是在夢境發生串聯的時候,儘快讓迷失者回到自己的夢裏。”“是因為錨點設置得太隨意導致的——在我們這裏,錨點必須唯一併且不可替代,而且必須具有意義。”小捲毛看着他:“我們也叫它‘鑰匙’,這把鑰匙用來打開回家的門。”零號停頓了片刻,他手裏的筆尖無意識點了兩下紙面,才又問道:“如果沒有家呢?”小捲毛老師顯然沒準備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停下話頭怔了怔。“我隨便問的。”零號笑了笑,“你繼續說,我在認真聽呢。”卸下那件早已千瘡百孔的盔甲后,他的氣質也比之前溫和了不少,規規矩矩地拿着那個筆記本,抬眼專註地看着面前的卷頭髮年輕人。後者站在這樣安靜的注視里,垂着眼睫一動不動地沉默了一會兒。“隊長。”小捲毛忽然出聲,他的語氣似乎和剛才不太一樣,“如果我們的軌跡交匯前,你會很難過、很痛苦,你要一個人等我很久……你願意接受這種未來嗎?”零號怔忡着抬起視線。即使剛才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但這一刻,這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認知才終於浮上了他的腦海。——進入冰川的一剎那裏,站在他面前的年輕拓荒者,已經看完了他們的無數個一生。零號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那些柔軟的小羊毛卷。他低聲問:“你會難過和痛苦嗎?”小捲毛在他的掌心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只是一瞬間……我不會知道在你身上發生的任何事。”“那就行了。”零號鬆了口氣,微笑起來,“沒問題。”這樣全無芥蒂的乾淨笑意從他眼底透出來,讓他顯得更像是只有二十二歲,甚至比那更年輕——他放縱了自己十次心跳的時間,盡情揉了一會兒那些小捲毛。說實話……這種感覺多少會有一點奇特。對方已經看過了他們的未來,但他什麼都不了解,什麼也不清楚,他們只不過是兩個走得太遠的拓荒者,在彼岸與現實的交界相遇。可到底是什麼讓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回答?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似乎做過一個夢,他也並不是對他們的未來一無所知——“我做過一場夢。”零號說:“那是一場……在我們的時間線里,那是一場三年後的夢,我很難描述出那是一場多棒的夢。”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只有三年後才有配套的意識領域治療設施,所以他的意識在夢裏被送去了三年後——這對他來說當然已經沒什麼了,這種事沒完沒了地發生,任何事一旦沒完沒了,也就變得沒什麼值得記住的。但那一次和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完全不同。他被人用力抱着,有人不斷地撫摸他的發頂和額頭,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從那個深淵裏鉚足力氣拖出來。是他自己處理了這段記憶……他把它們全都收起來,藏進了潛意識最深處的角落,這樣就不會被初代繭探測到。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能清晰地在一瞬間回想起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收到了一個從未預料過、也從未期待過的邀請。就像是一陣再輕不過的風,最多也只是能淺淺地拂起幾圈漣漪。沒人知道這些漣漪能擴散得多遠,也不會有人提前告訴你,它們什麼時候才能越過一切障礙,和另一片海洋遠道而來的另一道水波融合在一起。所以要答應嗎?那些埋伏着暗流、險灘、礁石、旋渦,都可能隨時把一切未來打得粉碎,任何一隻蝴蝶翅膀的閃動,都可能改變預定的軌跡。夢的世界有無數軌跡線,而現實只有一條——所以現實才會被稱之為現實。現實的時間流動是單向且固定的,現實的一切軌跡在發生后就無法被修改,現實可能會因為任何一點干擾而走向完全不同的未來。最壞的可能性,這種“很久”或許是現實世界裏的一輩子。他老到走不動了,顫巍巍拄着拐杖走進那座冰山,被一堆吵吵鬧鬧絮絮叨叨的念頭擠得頭昏腦漲……然後遇到在這裏等了他一瞬間的人。所以……要答應嗎?零號彎了下眼睛。他抬起手,憑空敲了兩下門:“帶我走吧,小捲毛老師?”